尸骸早已腐化,只余枯骨,但其胸前,一块同样被铜绿侵蚀的铜牌却依然醒目。
李青针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他一步步走上前,颤抖着手拂去铜牌上的尘土,两个深刻的字迹,如同两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程高。
程高!
他收的第一个弟子!
十年前,在郡守府征召医官时离奇失踪,从此杳无音信。
李青针一直以为他贪图富贵,或是早已遭遇不测,却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样一种方式重逢!
“程高……”李青针喉咙干涩,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清理着弟子身上的骸骨,仿佛在擦拭一件绝世珍宝。
就在这时,他发现程高的右手,竟死死地紧握成拳,指骨之间,隐约有黑色的结晶体渗出,早已与骨骼凝为一体。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李青针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一根一根地掰开那早已僵硬的指骨。
“咔嚓!”
当拳头被掰开的瞬间,一股腥臭刺鼻的狂风扑面而来!
半空中,一团淡淡的残影骤然浮现,扭曲变幻,最终凝聚成一个年轻人的模样,正是十年前的程高!
残影中,一幕幕真相如电光石火般闪过:
当年,程高并非投靠郡守,而是为了保护李青针耗尽心血才补全的《针经》真本,假意归顺。
谁知,郡守府内的炼丹官方士早已觊觎此书,他们骗程高服下了能将人炼为活尸的“金毒丹”,逼他交出真本。
程高宁死不从,带着真本逃至此地。
在毒性发作、神智被夺的最后关头,他竟以大毅力剖开自己的腹部,将用油布包裹的《针经》真本封入腹中,而后将自己埋于这巨石之下,以残存的意志和金毒丹的力量,化为活尸,看守着这最后的医道传承!
李青针双目赤红,泪水夺眶而出。
他看着那在空中不断扭曲、嘶吼的残影,那是程高被禁锢了十年的魂魄。
他猛地从怀中抽出那枚用得最久的赤针,一步上前,精准无比地点在残影的眉心。
“破!”
一声低喝,赤针红光一闪。
那痛苦的残影瞬间安静下来,原本狰狞的面容恢复了清明,他看向李青针,干裂的嘴唇翕动,发出了最后一声带着哭腔的呢喃:
“师……我没丢书。”
话音未落,残影如青烟般袅袅消散,彻底归于天地。
李青针跪在原地,良久,才缓缓站起。
他用双手,在这片混着铜渣与焦骨的土地上,掘地三尺。
很快,一具被厚厚油布包裹的腹囊被他取出。
打开油布,里面是保存完好的《针经》九卷。
书卷由特殊的鞣皮制成,上面的字迹,竟是用人血混合朱砂写就,笔锋凌厉,力透纸背,每一个字都仿佛燃烧着生命。
他没有立刻翻阅,而是将这沉甸甸的九卷书紧紧贴在胸口,在这山巅之上,静坐了一日一夜。
第二天清晨,他睁开眼,眼神中再无悲痛,只剩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澄澈。
他缓缓抽出最末一卷,撕下了最后一页,然后面无表情地将其投入了身前的余烬之中。
火焰“呼”地一下腾起,升腾的不再是烟雾,而是一团璀璨的金光。
金光之中,一枚古朴的印记缓缓浮现,其纹路繁复玄奥,正是医道传承印的第九枚古印!
随着古印的完整显现,一行铭文在空中灼灼生辉:
“传非予也,归于不得见者。”
传承,并非是给他一人的。
它最终的归宿,是那些无法被看见、被听见、被记住的苍生。
李青针看着那行字,缓缓笑了。
他将余下的八卷《针经》重新用油布包好,放入那裂开的石龛之中,覆上泥土,将其再次掩埋。
他只带走了那一页纸的灰烬。
归途,他路过一处早已废弃的驿站。
斑驳的墙壁上,一张被雨水泡得烂成纸浆的榜文依旧顽固地贴着,上面“太医署缉拿逆医李柱国”几个大字依稀可辨。
李青针驻足片刻,他伸出手,将掌心那捧承载着弟子性命与医道传承的灰烬,轻轻洒向那张榜文。
风起,飞舞。
那捧灰烬竟未随风飘散,而是在那破败的墙壁上,短暂地拼出了一行全新的字迹:
“医不在榜,在骨。”
字迹浮现的瞬间,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
李青针回头望去,只见那座山巅之上,形如断裂脊柱的巨石,竟缓缓合拢了裂缝,表面浮现出一道蜿蜒曲折的金线,如同新生的经络,贯通了整块巨石!
他转过身,向着南方,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他的步伐比来时更加沉稳、坚定。
他要去一个地方,去见一些人,将这捧混着血与火的灰烬,撒进真正的土壤里。
那片被他称之为“家”的土壤。
随着村落的轮廓在远方地平线上出现,一阵微风拂过,似乎带来了不同寻常的声响。
那不是风声,也不是水声,而是一种……更细微、更密集,仿佛成百上千根竹签划过空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