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搭上一位老妇的手腕,想说她肝火旺盛,老妇却先开了口,摸着他的手腕叹气:“后生,你这脉象浮躁,是心火太旺,夜里梦多睡不踏实吧?昨儿我看井水上浮了一层油花,就知道天要变了,人也容易上火。你也该喝点莲心茶去去火。”
他路过村口,一个正在磨刀的壮汉叫住了他,指着他的脚说:“李郎中,你走路左脚总比右脚拖地三分,是不是早年腿上有旧伤,一遇到这潮湿天就犯了?我家里熏炕用的艾枝还有一把,你拿去,睡前烤烤腿,管用。”
李青针怔立在原地,他这位手持涪翁医典的传人,竟被一群最普通的百姓,用最生活化的经验反向“诊断”了。
他所依仗的医理权威,在这里被井里的油花、走路的姿势、灶膛的艾枝……一一化解于无形。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施救者,反而成了被这方水土和淳朴人情共同滋养反哺的一员。
天意难测,连日的晴好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彻底撕碎。
豆大的雨点砸在屋瓦上,噼啪作响,很快就连成了线,汇成了瀑。
村外的小河水位肉眼可见地暴涨,浑浊的黄浪翻滚咆哮,不过半个时辰,就将村口那座唯一的独木桥冲得无影无踪。
“不好了!王家媳妇要生了!可她回娘家,被困在河对岸了!”一声凄厉的呼喊刺破雨幕,整个村子瞬间骚动起来。
众人冲到河边,只见河对岸一个身影正抱着肚子痛苦地蜷缩在树下,河水却如脱缰的野马,奔腾不休,根本无法渡过。
就在众人慌乱无措之际,赵篾匠赤着上身,一声暴喝:“都别慌!拿竹子来!”他猛地从自家院墙边抽出十来根碗口粗的长竹,率着几个壮年村民,迎着狂风暴雨,将竹子一头削尖。
“跟着我!”赵篾匠吼着,第一个冲入及腰的洪水中,用尽全身力气,将尖锐的竹竿狠狠插入河床!
村民们见状,也纷纷效仿。
一根,两根,十根……数十根竹竿被以一种奇异的阵列插入汹涌的河水里。
奔至河边的李青针,看到那竹阵的瞬间,呼吸都为之一滞。
那竹竿排列的位置,疏密有致,错落相间,竟与他医书上所绘的“十二经引水势图”暗暗相合!
每一根竹竿都像一根银针,刺入了河流的“穴位”,既稳固了河床,又巧妙地分化了水流的冲击力。
紧接着,村民们用早已备好的藤蔓与篾条,在竹阵之上飞快地编织出网状的结构,一座坚固而柔韧的临时浮桥,在咆哮的洪水中奇迹般地诞生了。
他不再有丝毫犹豫,踏上浮桥,奔向对岸。
每一步踏下,脚下的竹桥虽有晃动,却稳稳地承托住他,而桥下的水流,竟仿佛被无形的手引导,自动分流相迎,让他走得异常安稳。
李青针背起痛呼不止的孕妇,踏上了返程。
走到桥心,他忽然停住了脚步,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颊,抬头望向灰蒙蒙的苍天。
那雨水顺着他脸颊滑落的触感,像极了当年师父涪翁为他传针时,滴落在他手背上的血珠。
他闭上双眼,细细感应。
体内并无真气奔涌,丹田也未见异动,唯有五脏六腑如同一片平静的湖泊,清晰地映照着月影。
风的呼啸,雨的节拍,河水的奔流,脚下竹桥的震颤,背后孕妇急促的呼吸……天地万物,此刻都与他身体的律动同频共振。
当他再次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空明澄澈。
他手中未持一针,却清晰地感知到,背后孕妇腹中的胎息,因惊恐和颠簸而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停滞。
李青针没有回头,只是将背着孕妇的手指,轻轻地移动,按在了她手腕的“神门”与“列缺”两处穴位上。
指尖没有用力,只是以一种与风雨、河水相同的韵律,微微震颤。
一息,两息,三息。
那微滞的胎动,重新变得有力而规律。
身后传来村民们看到他们安全渡回的欢呼声,他却仿佛未闻,只在心中低声自语:“原来……我不再是‘用’医道的人了。”
话音未落,已被狂风暴雨吞没。
只有他脚下的河面,以那座竹桥为中心,一圈圈看不见的涟漪,正无声地扩散开去,宛如沉睡的经络,正在缓缓苏醒。
暴雨过后,太阳并未如期而至。
厚重的阴云依旧笼罩着天空,潮湿的雾气凝结在每一片叶尖,滴落在泥泞的土地里,渗入每一座房屋的墙缝。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浸入骨髓的湿冷。
这片刚刚经历过洗礼的土地,它的脉搏,似乎在雨水的浸泡下,变得沉重而迟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