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开口报出药名,而是在空地上踏出了一连串奇怪的步子——进三步,退一步,时而左旋,时而右跳。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所有的孩子都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自发地排成队列,跟随着第一个孩子的步伐,在地上踏出了一套古朴而玄奥的舞步。
那步伐节奏分明,竟隐隐暗合阵型。
每当舞步变换一个节奏,领头的孩子便会伸手指认一只盲盒。
“当归!”
“白芷!”
“川芎!”
三十六味药,无一错漏。
老管事目瞪口呆,他行医一生,从未见过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这套步法,他依稀在某本残破的古籍上见过一个名字——《本草步》。
据说,上古药师们便是以此舞与天地沟通,辨识万物。
柳妻就站在不远处的廊柱之后,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些孩子们的脚步。
那步伐的起承转合,那节奏的快慢缓急,不正是她那本空白《诊脉法》中,关于“五运六气”天地流转之序的活态演化吗?
书上的死字消失了,却活在了这些不识字的孩子脚下。
她终于释然,转身回到家中。
这一次,她取下了墙上悬挂的最后一幅,也是她最为珍视的《经络全图》。
那是涪翁亲手为她绘制的,上面朱砂墨线,标注着人体三百六十一处穴位。
她看也未看,径直走向灶膛,将那幅图卷,投入了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
深夜,柳妻陷入了一个久违的梦境。
她又回到了烟波浩渺的涪水滩,她的师父涪翁,正坐在一块巨大的礁石上,悠然地补着渔网。
而在他身旁,堆着小山一般的手抄医书——《针经》、《诊脉法》、《伤寒要论》……每一本都是她曾经日夜诵读的。
“师父!”她急切地奔上前去,指着那些书卷,“这些都是您的心血!”
涪翁缓缓抬起头,他的面容一如往昔,但那双眼睛里,却仿佛有星河流转,深邃得不见底。
他笑了,笑得无比开怀。
“傻孩子,”他开口,声音如同江水拍岸,“我抄的是死字,他们,活出来了。”
说罢,他随手抓起一卷《针经》,就像撕一张废纸般,轻而易举地将其撕成了碎片,随手撒入滚滚江流。
那些纸屑触碰到水面的瞬间,并未沉没,而是化作了无数点点萤光,顺着江水浩浩荡荡地向下游漂去,照亮了整个江面。
柳妻想要阻止,却发现自己手中不知何时也多了一卷书。
她低头一看,竟是她幼年时背得最熟的《汤头歌诀》。
而此刻,那书页正一页页地自动焚毁,化为温暖的灰烬,从她指缝间滑落。
拂晓,天边泛起鱼肚白。
沙洲上的村民们发出了震天的惊呼。
只见那巨大的“承”字,在昨夜长横的末端,竟又多出了一笔!
那是一道凌厉的撇画,自上而下,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气势斜劈而出,锋芒毕露,宛如一根无形的巨针,破开晨雾,直指东方那轮初升的朝阳!
随着这一笔的出现,整片沙地都为之震动。
数十株不知名的药苗,竟在瞬间破土而出,嫩绿的叶面齐刷刷地朝向撇画划过的角度,仿佛在接受某种来自远古的指令,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朝拜。
柳妻就站在那个巨大“承”字的中心,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脚下大地如脉搏般的跳动。
那股力量,宏大、苍茫,让她再也无法站立。
她双膝一软,跪伏于地。
这一刻,她不再试图去理解,不再去思考,只是将自己的额头,深深地贴向微凉的沙土,如同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叩拜着一个正在她眼前诞生的、崭新的神明。
正午,烈日当空。
柳妻将家中所有珍藏的医典,无论孤本还是手录,尽数搬到了沙洲中央,堆成了一座小山。
《天禄遗方》、《涪翁手录》、《百草真解》……每一本都曾是医者梦寐以求的至宝。
她亲手点燃了火把,在村民们惊恐不解的目光中,将火焰投向了那座书山。
烈焰冲天而起,将千百年的智慧与传承,化为一缕缕青烟。
当最后一本《针经补遗》被火焰吞噬时,她决然转身,向沙洲外走去,没有一丝一毫的回顾。
就在她第一步踏出的瞬间,她身后那片被火焰炙烤的沙地,悄无声息地凹陷下去,一个圆润而饱满的“点”形印记,赫然成型——正是“承”字的第六笔!
是她的脚印,也是天成的笔画。
而那最后一笔,那决定着整个字能否完整的一捺,依旧虚空。
柳妻的脚步没有停下,她的身影在漫天飞灰中渐行渐远。
风吹过沙面,卷起书典的余烬,盘旋,飞舞,仿佛在等待,等待下一个赤脚走来的孩子,用最纯粹的步伐,踩出那个最终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