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禾则微笑着,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下一瞬,他们的身影开始缓缓下沉,无声无息地没入江流。
江面上没有泛起一丝涟漪,只在他们消失的地方,化作两道微弱的荧光,顺着滔滔江水,向着东方流去。
柳妻猛地从梦中惊醒,坐起身来,冷汗浸湿了衣背。
窗外,月光如水,正静静地洒在院中的那口古井井台之上。
井水无波,但在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她却仿佛听到了万千细流奔腾汇聚的怒吼。
数日后,一场罕见的暴雨席卷了整个村庄。
雨后,村民们惊恐地发现,那口从未干涸过的古井,竟一夜之间见了底。
柳妻当即下令清淤,就在那厚厚的淤泥深处,一把铁锹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
那是一截古铜,半成品,一端被打磨得略显尖锐,却还未开锋,另一端则粗钝不堪,显然是一根尚未铸成的针。
柳妻亲自下到井底,将那根铜条捧在手中。
铜质古朴,绿锈斑驳,上面刻着模糊的铭文。
她用指腹细细擦拭,终于辨认出四个若隐若现的古篆——黄针引气。
是它!
涪翁手札中记载,穷尽毕生心血,欲铸而未竟的那根传说中的“化境针”!
传闻此针一旦铸成,便可引动天地元气,改写生死命理!
所有人都屏息看着她,等待着她将这件神物带回医坊供奉。
柳妻却凝视了它良久,最后,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匪夷所思的决定。
“原地掩埋。”她的声音不容置喙,“立碑,但不刻一字。”
当夜,她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亲手将那根未铸成的铜针,狠狠插入了村庄脚下的大地心脏。
刹那间,她感觉到,整片村庄,连同所有的房屋、田地、河流与生灵,都随着大地的脉搏,开始了一次轻微而有力的……搏动。
夏天,傍晚的燥热渐渐褪去。
医坊里最年轻的一个药童看到自己挑水归来的母亲正疲惫地捶打着肩颈。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随手从院里的柳树上折下一根最嫩的枝条,走到母亲身后。
他用那柳枝的嫩梢,轻轻地点在母亲的肩井穴上。
然后是风池、天宗……他的动作毫无章法,甚至有些笨拙,但每一处落下,都恰到好处,力道不轻不重,仿佛那柳枝是他手臂的延伸,能直接感受到皮肉之下最深层的疲惫。
片刻之后,妇人发出了一声满足的长叹,只觉得一身的酸痛疲惫,竟奇迹般地烟消云散。
旁边的邻居都看呆了,惊奇地问:“小石头,你这手绝活儿,是跟柳坊主学的吗?”
药童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着头:“我……我没学过。我就是看娘她疼,就想……就想碰碰她。”
远处的屋檐下,柳妻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没有走近,也没有出声。
她知道,这不是模仿,更不是学习。
这是沉睡在血脉深处,被亲情与关爱所唤醒的,最原始的医者本能。
传承,从来不是靠言传身教。
而是在一个寻常的拂晓,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有早起的渔夫骇然发现,涪水中央那片最大的沙洲,一夜之间,竟彻底变了模样。
原本平整的沙滩上,赫然出现了一道巨大而歪斜的笔画——那是一个稚嫩的短撇,像是某个刚刚学会写字的孩童,用尽全身力气划下的第一笔。
走近了看,那短撇根本不是划出来的,而是由无数个小小的、深浅不一的脚印,密密麻麻地踩踏而成!
村里的孩子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好玩,纷纷跑到沙洲上,在那道巨大的壁画里蹦跳追逐,嘻嘻哈哈的笑声传遍了整个江岸。
柳妻独自立于高岸之上,静静地望着。
朝阳的光辉穿过那道短撇的起始,将金色的光芒洒满了这座正在新生的村庄。
那个字,是“承”。
她看到了传承的第一笔,已经由这些懵懂无知的孩子们,用最天真烂漫的方式,堂堂正正地写在了这片天地之间。
她缓缓转身,向医坊走去,这一次,她没有再回头。
而在她身后,那座沉寂了百年的七十二医坊之内,所有的药柜抽屉,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发出了“咔哒”一声轻响,齐齐关闭。
在那些盛放着草药、化为灰烬的古老药方深处,在无人可见的黑暗中,一点点崭新的字迹,正在比蜗牛还慢的速度,缓缓浮现。
村庄,在经历了这一系列匪夷所思的异变后,迎来了一个诡异的平静期。
一切似乎都恢复了正常,孩子们依旧嬉闹,大人们依旧劳作。
然而,只有柳妻知道,这死一般的寂静,不过是更大风暴来临前,那令人窒息的酝酿。
尤其是那三个在同一夜出生的婴儿。
他们不再像初生时那样啼哭,变得异常安静,只是每天在固定的时辰,他们的胸膛会以一种完全同步的频率,开始微微起伏。
一种无声的律动,正在他们体内积蓄。
一种超越了言语和文字的力量,正在寻找一个共同的宣泄口。
整个村庄的空气,都因此而变得粘稠。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弦,被拉到了极限,即将……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