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明白了,有些东西,是刻在血脉里的,根本无需教导。
从这一刻起,她决定,再也不去纠正村里人任何看似“错误”的举动。
秋霜初降,院中那口古井的井壁上,青苔再次萌发。
与往年不同,这一次,新生的绿意竟不蔓延,而是全部凝聚于井壁中央一处旧有的苔痕之上。
那苔痕,正是当年涪翁残念消散前,留下的那个“教”字的最后一笔。
如今,绿意汇聚,竟在那笔画的末端,凝成了一个墨绿色的凸起小点。
这一点,恰好补全了另一个字——“常”。
教化已成,归于寻常。
柳妻伸出指尖,轻轻触摸那点新绿,一股极淡、极微弱的心音在她脑海中响起:“……不必记得我。”
话音刚落,那整片青苔,无论是旧痕还是新点,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褪去颜色,枯萎凋零,一如当年那个“教”字出现又消散时一模一样。
当晚,村里九名长期受心悸失眠困扰的村民,不约而同地做了一个相同的梦。
梦里,一位看不清面容的老渔翁,安详地坐在江边,沉默地修补着手中的渔网。
他们听不清老渔翁在说什么,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但内心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与平和。
次日醒来,折磨了他们数年的心悸之症,竟奇迹般地轻了大半。
柳妻独自立于井台边,对着空无一物的井壁,低声自语,像是在对一位老友告别:“您传道一生,终于……肯做个普通人了。”
涪翁走了,阿禾却仿佛无处不在。
中秋之夜,月华如水,涪江潮声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柳妻辗转难眠,索性临江静坐。
夜深人静,她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那波浪拍打岸边的节奏,并非杂乱无章!
初更时分,潮声舒缓悠长,一波一息,如同寅时肺经初动,气血始行;待到三更,潮声变得急促激昂,一浪高过一浪,正应了午时心经当令,阳气鼎盛;而至五更天,潮声复又变得绵长深沉,归于平静,恰是子时胆经流转,阴极阳生……
柳妻骇然起身,飞速取来《针经·玄引篇》对照。
她惊骇地发现,这一整夜的潮汐起伏,其节奏、韵律、强弱的曲线,竟与书中描绘的“子午流注”十二时辰经气运行图,完全重合!
她缓缓闭上双眼,不再去看书,只是用全身去聆听。
那浩荡的江潮,仿佛成了天地间最宏大的脉搏。
她甚至能“看”到,阿禾那模糊的身影就站在月下的浅滩之上,一手虚引着奔流的江水,一手轻轻抚摸着这片大地的无形经络。
柳妻没有再睁眼,只是学着记忆中阿禾的模样,将双掌缓缓贴在微凉的地面上。
那一刻,江潮的节律仿佛穿透了厚实的土地,通过她的掌心,涌入她的四肢百骸。
这一夜,她未曾入眠,却比任何一次安睡都更觉神完气足。
天色破晓,晨雾弥漫江上。
柳妻回到屋中,将自己历年来在七十二坊巡查、记录的所有笔记、心得、药方,全部抱了出来,来到江畔。
她没有丝毫犹豫,点燃了火折。
熊熊火焰升起,吞噬着那些凝聚了她半生心血的纸页。
火光映照着她平静无波的脸庞。
最后,她从袖中取出那本贴身珍藏、早已被翻阅得卷了边的《诊脉法》残卷。
她本想将它也一同付之一炬,作为最后的告别。
可就在她抬手的瞬间,那本残卷,竟在她掌心无风自动!
纸页剧烈地卷曲、颤抖,随即,在一片柔和的微光中,自行碎裂开来,化作了亿万个细小的光点,如萤火虫般,纷纷扬扬地飞起,融入了茫茫的晨雾之中。
柳妻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伸出的手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下。
她没有去挽留,只是默默转身,一步步走入那片承载了《诊脉法》精髓的晨雾里,身影渐行渐远。
在她身后,火堆渐渐熄灭。
一缕青烟升起,余烬之中,浮现出那本被焚毁的笔记最后一页、最后一句无人读到的文字:
“你们,本来就会。”
也就在同一时刻,远方,错落在涪江两岸的七十二医坊之内,所有装满药材的抽屉,都在寂静无声中,无风自动,齐刷刷地……缓缓开启。
旧世已去,万象更新。
偌大的涪陵七十二坊,在这一刻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极致的静谧之中。
仿佛整个天地都在屏息,等待着,迎接一场无声的新生,倾听那属于新纪元的第一个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