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糟糕的是,对岸有十几个躲雨不及的村民,正惊慌失措地望着这边,进退两难。
村里的老工匠赶来,只看了一眼便连连摇头:“桥基下的铆石松了!万万不可再加重,否则顷刻便塌!”
恐慌在人群中蔓延,对岸的村民脚步愈发慌乱,你推我搡,想要抢先过桥。
柳妻凝神细看,心头猛地一紧。
她发现,正是这群人毫无章法的踩踏,其杂乱的步频与洪水的冲击形成了某种可怕的共振,每一次震动都让桥身的晃动幅度变得更大。
“都站住!不许动!”柳妻的声音穿透雨幕,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走到桥头,对着对岸的村民大喊:“所有人,听我号令,跟着我的节拍走!一步、停、两步、停!错开走,不要挤!”
说着,她伸出手,以一种奇特的韵律拍打着自己的膝盖。
那节拍沉稳有力,一重一歇,两重一歇,暗合音律中的“太簇”与“夹钟”之变,既能分散力量,又能打破共振的频率。
起初,村民们将信将疑,但柳妻沉着冷静的眼神给了他们主心骨。
第一个人按照她的节拍踏上了桥,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奇迹发生了。
随着众人步伐的统一和错峰,那座濒临坍塌的古桥,震颤竟然奇迹般地减弱了。
甚至有眼尖的人看到,石缝间被冲刷出的淤泥,竟在一种无形的力量下缓缓回缩,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正在重新咬合松动的基石。
当最后一名村民安全踏上此岸,所有人都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
老工匠冲到桥边,反复勘测,最终满脸不可思议地对柳妻道:“神了!您这‘三步一息’的走法,刚好形成了一种反向的力道,把水流冲击的频率给抵消了!这……这是动态的平衡啊!”
柳妻轻轻抚摸着湿漉漉的桥栏,雨水顺着她的指尖滑落,她低声说:“不是我救了桥,是大家的脚步,终于学会了听话。”
当晚,雨过天晴,星斗满天。
村里的老人却对着夜空忧心忡忡,指着北斗七星的位置惊呼:“偏了!偏了!斗柄西指,天纲紊乱,这是要有大疫啊!”
阿禾被请上村里的望星台,他只看了一眼,便知这不过是雨后大气层水汽折射造成的视觉偏差。
但他没有立刻戳破这个“真相”。
他知道,根植于人心的恐惧,是无法用简单的道理驱散的。
他反而召集了村里的孩童,让他们从今夜起,每晚记录三件事:一,北斗七星看上去的位置;二,家中每个人的身体状况,是烦躁易怒,还是精神不振;三,自家灶火的火苗,是旺盛上窜,还是平稳凝聚。
七日之后,所有的记录汇总到阿禾手中。
一幅奇妙的图景展现在他面前:村民们所说的“乱星”时段,恰好与人体“厥阴风木”之气最为活跃的周期完全重合。
在这几天里,村中失眠、腿脚抽搐的病例确实略有增加,但那些平日里肝气郁结、性格暴躁的人,反倒觉得胸中舒畅,精神焕发。
而灶火的表现,也印证了天地之气与人身之气的微妙感应。
阿禾将这些观察编成了一句简单易记的口诀,教给村民:“星若跳舞,肝要唱歌。爱生气的,多散步;心里闷的,唱山歌。”
他没有解释什么是大气折射,也没有否定天人感应。
他只是巧妙地将一场因误解而生的恐慌,转化为了一次顺应天时、调理身心的集体实践。
真相是什么,有时并不重要。
能让武解也为人的安康服务,这才是真正的“不治而治”。
正当阿禾沉浸在这份领悟中时,夜空骤然划过一道惊雷!
夏雷滚滚,一道惨白的闪电如天神之鞭,精准地劈在了涪水岸边那棵早已枯死的千年老槐树上。
只听一声巨响,焦黑的树干轰然炸裂,木屑纷飞。
次日清晨,阿禾心有所感,循着那股雷击后特有的焦香来到河边。
只见断裂的树干核心,木质纤维在高温灼烧下自然卷曲,竟清晰地形成了一道遒劲有力的竖弯钩——那形状,赫然便是涪翁留下的那个“教”字的右半部,第二笔!
阿禾心中剧震,他伸手探入尚有余温的树洞。
一阵微风吹过,一片极轻的灰烬从洞中飘出,悠悠落地,在湿润的泥土上,竟短暂地凝聚成八个微光小字:
“承非授,续非传。”
字迹一闪即逝。
阿禾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在那道雷电劈出的焦痕上。
一股熟悉至极的微弱震动,顺着他的指尖,直达心底。
那感觉,就如同当年涪翁临去时,最后一次对他欣慰的点头。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真正的传承,从不拘泥于完整的文字,更不必有明确的师徒名分。
只要这世上还有人像柳妻那样,在错误中寻找生机;只要还有人像他自己一样,在混沌中倾听节奏,那么涪翁留下的那道光,就永远不会熄灭。
阿禾抬头望向炊烟袅袅的沙盘村,目光穿越晨雾,落在了柳妻家的院落。
雨后的阳光温柔地洒下,她正坐在廊下,低着头,安静地为即将出世的孩子缝制一件小小的衣裳。
她的腹部已高高隆起,侧脸的轮廓在晨曦中显得格外柔和。
她缝的不仅仅是一件衣物,更是沙盘村乃至这片土地崭新的未来。
忽然,她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眉头轻蹙,一只手下意识地抚上了自己的小腹。
在那里,一股远比往日强烈的悸动,正悄然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