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户人家的灶火,仿佛一颗巨大的心脏在搏动,起伏有时,强弱有律。
原来,自从阿禾上次传授了揉面的法子,村民们对“节律”二字有了模糊的感知,连烧火做饭时,都不自觉地养成了“三沸九息”的控火习惯。
今夜李秀娥病危,他们心中焦急,竟不约而同地减少了灶中柴薪,压住了火势。
这一无心之举,使得各家各户的屋温缓缓下降,空气也变得湿润起来,恰好应了医书中“阳虚欲脱,宜以柔法护持”的古老治则。
更有几个半大的孩子,学着母亲揉面的手法,竟跪在床边为李秀娥轻轻搓脚,手法虽然稚嫩,却精准地按压在了脚心的涌泉大穴之上。
三更过后,李秀娥身上猛地沁出一层细汗,高热竟奇迹般地退了。
她缓缓睁开眼,看到满屋子静默守护的村民,耳畔是他们均匀的呼吸声与灶火轻柔的爆鸣。
她忽然明白,自己不是被某一位神医救治,而是被整个村庄的生命节律,稳稳地托住了性命。
与此同时,阿禾正栖身于一座深山中的破庙。
断檐之下,蛛网密布。
夜半,他被一阵寒意惊醒,借着窗外清冷的月光,他看到了一幅毕生难忘的奇景。
那张巨大的蜘蛛网上,凝结了无数细密的露珠。
露珠沿着蛛丝缓缓汇聚,在即将滴落的前一瞬间,竟在月光下勾勒出了一幅无比复杂的纹路——那赫然是一张人体孙络的分布图!
主网的走向与足太阳膀胱经别无二致,而几处随夜风微颤的支脉交汇点,正是“风门”、“肺俞”等祛风宣肺的要穴!
更让他匪夷所思的是,每当庙外林中借宿的采药人发出一声咳嗽,蛛网上对应肺经络脉区域的几颗露珠,便会立刻震颤,坠落于地,仿佛在远程感应着病机的变化。
阿禾凝视良久,豁然开朗:此地常年有村民采药寄宿,他们衣衫上残留的草药气息被蛛丝吸附,夜间露水将其溶解,便形成了一种天然的“气感显影剂”。
他没有惊扰这方天地造化的奇观,只是从行囊中取出最后一撮艾灰,轻轻洒在庙宇的门槛上,助那里的蛛网结得更密。
第二日清晨,那位咳了一夜血的采药老汉惊喜地发现,自己的咯血之症竟不治而愈。
他只当是神佛庇佑,却不知自己夜里卧躺之处,正对着蛛网上那片“肺络显影区”,升腾的地气与药气交融,已在无声无息间为他通络平喘。
谷雨晨曦,山泉暴涨。
阿禾行至涪水上游的一条支流,溪水清澈见底,水底的青苔随着水流缓缓摆动,真如人体的脉搏在跳动。
他蹲下身,掬起一捧溪水,掌心竟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
他疑惑地抬头望向天空,恰在此时,一片云彩飘过,一缕阳光从云隙间精准地斜射入水。
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竟凭空浮现出一行苍劲的古篆:“行于食,藏于息,生于民,亡于名。”这……这正是他苦寻多年的《针经·终卷》开篇之言,只不过顺序颠倒重现!
与此同时,他胸前那道多年前在校书阁被大火灼伤的疤痕,也开始隐隐发烫。
刹那间,时空倒转,他仿佛看见老师涪翁手执书卷,就站在那水中倒影之内,嘴唇微动,用无声的口型对他说出了最后的三个字:“……归于常。”光影一闪即逝,溪流复又潺潺。
阿禾却如遭雷击,在溪边久久未动。
他终于明白了,老师并未消逝,而是将自己毕生的心血,写进了这山川万物,写进了每一个普通人的吃食与呼吸之中!
医道的终极,不是成为受人敬仰的名医,而是回归平凡,回归日常。
想通此节,阿禾只觉浑身一阵轻松,腹中却传来“咕噜”一声。
他自嘲地笑了笑,是啊,再大的道理,也得先填饱肚子。
他顺着溪流往下游走去,不多时,一阵炊烟遥遥飘来。
那炊烟中,除了新麦蒸熟的醇香,竟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灼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