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方才蒸汽最浓郁的一瞬间,冰冷的锅盖边缘,凝结出了三个一闪即逝的湿痕,其形状,赫然是三个古朴的篆字——慢些来。
妇人未曾察觉,只当是寻常的水珠。
但阿禾的眼眶却微微湿润了。
那是涪翁,他的老师,在人世间留下的最后一缕残念,最后的轻语。
他曾无数次在老师身边学习医理,每当他心浮气躁之时,老师总会温和地说出这三个字。
他仰头望向夜空,北斗隐没,星河低垂,仿佛一根无形的银针,牵引着天地间的气息。
他知道,老师再也不会以字迹示人,也不会以光影显形了。
他化作了这治愈病儿的一缕面香,化作了这温暖人心的—丝火温,化作了这句未曾说出口、却已融入天地间的叮咛。
阿禾从腰间解下最后一枚残破的陶埙碎片,那是老师的遗物。
他走到灶膛边,趁着妇人不注意,将那碎片轻轻投入了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
火焰“轰”地一下腾起,在那一瞬间,火光映照在对面的墙壁上,投射出一个模糊的侧影,像极了许多年前,在校书阁中执卷而立的老师,那个被世人尊称为李柱国的身影。
几日后,村中来了一位游方的巫祝,此人宣称,人的性命与灶火相连,唯有用特定方位、特定时辰建造的“灵灶”,才能“接天火以续命”。
他口若悬河,蛊惑了十余户人家拆掉旧灶,耗尽家中积蓄和柴粮,建起了所谓的“灵灶”。
阿禾对此不争不辩。
次日,他只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架起了两口一模一样的旧铁锅。
一口锅下,柴火烧得旺盛,锅热油滚,他用此锅做饭。
另一口锅下,则早已熄火,仅凭灶膛的余温,慢慢地煨着一锅稀粥。
他请众人先尝“灵灶”煮出的饭,再品他这“冷灶”熬出的粥。
起初,众人都嗤之以鼻,觉得“灵灶饭”香气扑鼻,而那锅温吞的粥水寡淡无味。
然而三日之后,情况却截然不同。
吃了“灵灶饭”的人,无不感到口干舌燥,夜里心烦难眠。
而那些喝了“冷灶粥”的人,虽觉平淡,却个个胃中舒泰,夜梦安稳。
众人不解。
阿禾这才缓缓道出原委。
所谓的“灵灶”,不过是让火烧得过旺,饭食虽熟得快,却火气过重,食之伤津,正应了医理中“亢则害”之象。
而他的“冷灶”,看似无火,实则以灶体余温的微弱火候,调控米粒糊化的速率,使粥水保留了更多的谷物清气,恰好契合了人体“少阴养藏”的生机,能助肾气潜藏,安养心神。
话音未落,一个顽童嬉戏时,不慎将那口烧得滚烫的热锅撞翻,锅里的焦糊饭食泼洒一地,呛鼻的焦味四散开来,恰似那“亢则害”最直观的写照。
自此,村中再无人信奉那虚妄的“灵灶通天”之说。
是夜,更深露重。
阿禾独坐一叶扁舟,于江心补网。
四周万籁俱寂,只有江水流淌的微声。
他偶一抬头,忽觉江面倒影有些异样。
远近的村落里,千家万户的灶火,如繁星般次第亮起。
那光芒并非静止,而是随着人的呼吸一般,有着微妙的明灭起伏。
他闭上双眼,静静聆听,晚风送来的,不只是各家各户切菜、舂米、摇纺的声音,还有婴儿的啼哭、老人的咳嗽、夫妻间的低语……这万千种凡俗的生活之声,汇聚成一条无形的河流,其脉动,竟与脚下江水的流动,与他自身的呼吸,达到了同一种频率。
他猛然睁开双眼。
眼前的景象让他毕生难忘。
那些明明散落在两岸、远近各异的灶火光点,在他的视觉残像之中,竟被那股共同的生命脉动缓缓牵引、连接,化作一行行流光溢彩的古老篆字!
那字迹,那篇章,赫然是医家奉为圭臬的《素问》,其中更有早已失传的终篇——《人本纪》!
每一个跳动的灶火光点,都是一个活着的字。
每一条在水中摇曳的光影,都是一句流动的医理。
他下意识地摊开手掌,那块泥巴早已消散无踪。
然而此刻,他的心中却澄明如镜。
他知道,这不是幻象。
这是千千万万的人,在顺应天时作息、为生计和家人而奔忙时,无意中共同谱写的生命经典。
当生活本身成了医典,灯火便是文字,呼吸即是针法。
就在他心神激荡之际,一阵奇异的声响,顺着水面,从下游的一个小村落里隐隐传来。
那声音极有节律,仿佛是什么东西在沸腾,却又在沸腾到极致时,有片刻的沉寂,周而复始。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根精准的琴弦,拨动了他刚刚领悟到的天地脉动。
阿禾目光一凝,收起渔网,调转船头,朝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缓缓划去。
他有一种预感,那篇写在天地间的活的医典,正要向他翻开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