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提着一篮子鸡蛋找到阿禾,千恩万谢地追问是何等灵丹妙药。
阿禾只是笑着接过一个鸡蛋,在灶沿磕开,淡然道:“面要活,人才能活。”
无人知晓,他教那孩子揉面的每一圈,手掌的温度、按压的力道,都精准地调控着面团内部酵母的活性与气体的生成。
那“揉三圈,停一拍”的节奏,并非随意为之,而是完美契合了人体“脾升胃降”的气机循环。
面团在孩童掌下发酵、膨胀、排出浊气的过程,无形中引导着他自身淤塞的中焦气机重新流转。
更有顽皮的孩童不耐烦画圈,将面团搓成长条,在肚皮上比划着,嬉笑道:“小龙爬肚肚!”那蛇形面团沿着腹部中线上下游走,竟无意中完成了最朴素的“任脉导引”,当晚回家便酣睡如泥。
一位在村中隐居多年的老面师,趁着无人,偷偷用拓纸印下阿禾留在案板上的掌印痕迹,回家展开一看,双手巨震。
那掌纹、指节、力道凹陷形成的图样,竟与他珍藏的孤本《诊脉法·中土篇》里那幅早已失传的“中焦气化图”分毫不差!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山野,柳妻已然归田。
她卸下了京城中所有令人艳羡的职务,像最普通的农妇一样,挽起裤脚,踏入泥泞。
她没有选择名贵药材,只是在开垦出的荒地上,随手播撒下野生茯苓与甘草的种子。
她不设畦垄,不分行列,任凭它们在风雨中自由生长,仿佛在进行一场豪赌。
夏末的一个清晨,她习惯性地立于山坡远眺。
就在朝阳刺破云层的刹那,眼前的景象让她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那连绵万亩的麦田,在晨风中起伏,金色的波浪从东向西,再折转南下,轨迹清晰得令人心悸——那分明是《针经》所绘的“十二经气血流注图”!
从手太阴肺经起始,到足厥阴肝经终结,万亩麦浪以一种宏大而精准的韵律,在大地上演练着生命最本源的循环!
更让她感到头皮发麻的是,东南角,也就是卯时对应的方位,一大片麦穗竟集体向右偏转了约莫十五度,精准地应和了“阳明主阖”的经脉开阖时辰!
她静静伫立良久,没有记录,也未曾向任何人禀报。
她只是缓缓走下山坡,在田垄的尽头,插下了一截早已干枯的桃木枝。
当夜,狂风大作,雷雨交加。
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天际,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鸣。
村西头的王樵夫刚从山上砍柴归来,被这记惊雷吓得魂飞魄散,当场栽倒在地,四肢瞬间僵直,面色青紫,气息全无。
家人乱作一团,请来的接生婆探了探鼻息,摇着头束手无策。
绝望的嚎哭声刺破雨幕,就在这时,阿禾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浑身湿透。
他一步跨入屋内,扫视一圈,沉声道:“别哭了!”
屋内没有针,没有药。
时间就是生命。
阿禾目光如电,一把抓过墙角的竹扫帚,用力一折,取下一根最粗直的竹柄。
他用随身小刀飞快削尖一端,不及打磨,便已来到樵夫身边。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他手持扫帚柄,以一种非针非叩的诡异手法,疾速点向患者的眉心、人中、承浆三处。
那不是单纯的按压,每一次点下,竹柄都会因巨力而剧烈震颤,发出一阵阵“嗡嗡”的低鸣。
那鸣声仿佛带着奇异的穿透力,与樵夫体内死寂的阻塞产生了共振。
一息,两息……七息!
就在第七下点落的瞬间,原本僵直如尸的樵夫猛然倒吸一口凉气,胸膛剧烈起伏,接着发出一声悠长的呻吟,茫然地睁开了双眼。
满屋死寂,随即爆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呼。
家属跪倒一片,视阿禾为天神下凡。
阿禾却随手扔下那根已经微微开裂的扫帚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不是我会救,是这屋子记得怎么活人。”
众人不解。
只有阿禾知道,此宅曾是百年前一位老医馆的旧址,屋内的梁柱、地板,乃至每一寸空气,都浸染了数十年不散的针气与药气。
今夜雷鸣为引,扫帚为媒,他不过是借力打力,唤醒了这栋老宅深处的“活人记忆”,与樵夫体内最后一丝生机共振,强行冲开了闭锁的“鬼门”。
风雨渐歇。
阿禾没有离开,他为惊魂初定的樵夫熬了一锅姜汤驱寒。
灶膛里的火苗欢快地跳跃,锅里升腾起辛辣而温暖的蒸汽。
就在水汽最浓郁的一刻,锅边的白色蒸汽中,竟缓缓浮现出三个模糊的字影——趁热喝。
阿禾舀汤的动作僵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那三个字,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笔迹,带着涪翁特有的随意与温和。
他忽然笑了,眼角却有些湿润。
他舀起一勺滚烫的姜汤,放在嘴边轻轻吹凉,然后小心翼翼地递向那片虚空,轻声说:“老师,您也喝一口。”
话音落下,那三个字影仿佛被热气融化,轻轻一晃,便散入氤氲的蒸汽中,再无踪迹。
也就在那一瞬间,阿禾感觉到自己掌心,那最后一丝源自“泥印”的温感彻底褪去。
传承,至此圆满。
他知道,涪翁并非真的离去了。
老师是终于学会了如何吃饭、喝水、切姜、扫地,他化作了最朴素的烟火人间,成了千万个需要被温暖的普通人中的一个。
秋收之后,晒谷场成了孩子们的乐园。
阿禾挑着担子路过,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停下。
他看见几个女童正在跳一根粗糙的麻绳。
那麻绳在空中甩动的轨迹,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竟暗暗契合了人体“督脉升阳”的上升曲线。
而孩子们每一次落地,双脚踩踏地面的节奏,或轻或重,竟精准地对应着“涌泉”透“百会”的贯通频率!
更让他心神震动的是,一个领头的女童,边跳边唱着一首毫无逻辑的童谣:“石头剪刀布,小鸡飞上树,吃了三个果,掉下一本书……”歌词杂乱无章,但那音调的起伏转折,竟与失传的《针经·卷五·通天术》中记载的声伐导引法,分毫不差!
他蹲下身,轻声问:“这歌是谁教你的呀?”
女孩天真地眨着大眼睛,指着晃动的麻绳:“不是谁教的,是绳子自己会唱呀!”
阿禾久久无言,最后缓缓站起身,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
他知道,他的使命完成了。
医道,不再需要他这个“传道者”,它已经活了过来,化入了孩童的游戏,化入了山野的风,化入了万物的本能。
当晚,月上中天。
阿禾来到江边,将怀中最后一枚来自涪翁的陶埙碎片,投入了江心最深的漩涡。
碎片入水,发出一圈无形的声波,瞬间传遍四野,那是在启动他早已布下的终极声波阵。
随后,他又将那根伴随他渡过无数风浪的旧船桨,深深地埋入了江边古桥的桥墩之下,作为稳固这片土地新气象的地脉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