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在屋外炸响,屋内却是锅盖的嗡鸣与掌拍的闷响交织出的生命序曲。
半个时辰后,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一个新生命在暴雨夜中平安降生。
村民们围在门口,见母子平安,无不惊为神迹,几乎要跪下叩拜。
阿禾却只是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和雨水,看着那两口锅盖,轻声说:“锅会听话,是因为人会用心。”
风雨停歇,天色微明。
阿禾回到自己的小屋,在厨房里为自己煮一碗粥。
一夜未眠,他需要这碗热粥来驱散疲惫。
灶膛里的火苗安静地跳动着,映着他平静的脸。
忽然,那火苗猛地一蹿,由橘红变为幽蓝。
灶膛里燃烧后的灰烬,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自动聚拢、排列,在灶底的青砖上,缓缓排出了三个字——
饿了吗。
阿禾握着汤勺的手,在半空中凝固了。
他怔怔地看着那三个由灰烬组成的字,那是老师涪翁最常问他的一句话。
他眼眶一热,随即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悲伤,只有释然与温暖。
他盛出一碗滚烫的粥,小心翼翼地递向那跳动的虚空,仿佛对面真的坐着一位慈祥的老人。
“老师,一起吃。”
话音落下的瞬间,灶膛里的蓝色火光轻轻地、温柔地晃动了一下,像是在点头。
也就在那一刹那,阿禾感觉自己的右掌心猛地一凉,那困扰他许久、承载着涪翁一生医道的泥印,那灼热的、仿佛要将他血肉都融化的印记,彻底冷却,继而如烟尘般消散,再无踪迹。
春耕时节,万物复苏。
阿禾路过村外的河滩,见一群孩童正用河泥堆着泥人玩耍。
他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看着。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小心翼翼地用一小块红泥,点在自己塑的那个歪歪扭扭的小像眉心。
那一点红泥的形状,不大不小,不偏不倚,竟与他掌心曾经的那个“泥印”,一模一样。
阿禾的心被重重地撞了一下。
他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告诉叔叔,为什么要把记号点在这里呀?”
女孩抬起头,用她那双清澈得像山泉一样的眼睛看着他,天真地回答:“我不知道呀,就是觉得,它应该有个记号,点在这里,它才活了。”
阿禾久久无言,只是深深地看着那个女孩,看着她手里的泥人。
许久之后,他站起身,眼中的光芒前所未有的明亮。
种子,已经发芽了。
当晚,他将自己用了多年的船桨,交给了村里那个常年为他摆渡的渔夫之子,低声嘱咐:“以后每日划船,心里默念从肩膀到手肘,再从手肘到手腕,力道要顺。”那正是“肩井”通“少海”的行气法门。
随后,他独自来到江心深潭,将那支陪伴他多年的陶埙,沉入了冰冷的江水之中。
在陶埙没顶的最后一刻,他吹响了最后一轮声波,那无形的涟漪以江心为圆点,一圈圈扩散开去,唤醒着这片土地上最深沉的生机。
次日清晨,江上起了薄雾。
那艘熟悉的小舟,空荡荡地漂回了岸边,上面再也不见那个年轻医者的身影。
又一个黎明,柳妻在百草盟旧址的阁楼上推开窗扉。
远近的村落里,炊烟袅袅升起,汇入晨曦。
紧接着,一阵阵细碎而密集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那是千家万户的砧板声。
或急或缓,或轻或重,刀锋与木板的每一次碰撞,都带着各自家庭的独特节奏。
柳妻闭上双眼,静静地聆听。
起初,那只是杂乱的声响,但渐渐地,在她的心神之中,这万千种声音开始交融、汇合,编织成一首宏大无边的交响。
那旋律是如此的熟悉,又如此的陌生。
忽然间,她浑身一震,两行清泪毫无征兆地滑落脸颊。
她听懂了。
那不是杂乱的声响,那分明是涪翁穷尽一生也未能补全、早已失传的医道至高典籍——《针经·卷七·万机动变篇》!
每一个家庭的劳作节奏,都是一页活着的医典;每一缕升起的烟火,都是一根无形的针,在这广袤的天地之间,静静地缝合着生命的裂痕。
医典已经写成,以天地为纸,以烟火为墨。
柳妻感受着这股磅礴而温暖的力量,心中一片澄明。
这活着的经文,宏大而质朴,但每一个音符,似乎都还有被磨砺得更加锋利通透的可能。
乐章已然奏响,可那些演奏它的“乐器”呢?
她抬眼望向天边,太阳正从地平线升起,金色的光芒洒满大地。
她忽然感觉到,这场变革真正的序曲,那第一个振聋发聩的音符,或许并非发于琴弦,也非发于鼓面,而是即将从那粗糙坚硬的磨刀石上,迸发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