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流动,在草叶间缓缓拼出了七个字:“谁说非得扎针?”
字迹刚一成型,空中忽地划过一道更为璀璨的金纹,那是涪翁残存意志最激烈的一次波动。
它似乎并未期待回答,也不想做出解释,那道金纹只是轻轻掠过草叶尖端,在半空中重新凝聚成另一行字,或者说,是三个振聋发聩的反问——
“不吃药不行?”
随即,所有的光芒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瞬间消散,银叶草恢复了平平无奇的模样。
柳妻怔怔地立在原地,夜风拂过她的发梢。
半晌,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一丝释然,一丝明悟。
她终于明白了,无论是阿禾那匪夷所思的手段,还是这片土地上发生的奇迹,先贤留下的并非是否定药石的偏激,而是在质问一种深入骨髓的执念——当医道被简化为固定的形式,当救人沦为对药方针法的机械崇拜,那便是传承真正的断裂之时。
医,无定法,道,法自然。
风波又起。
邻村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则流言,说村里一个叫“灵姑”的少女,能通过踏歌起舞,引来天地灵气,为人治病。
据说她舞步一起,百病皆消,已有数十人深信不疑,变卖家产追随她,不分昼夜地在村头空地上蹦跳。
这些人一个个跳得筋疲力尽,面黄肌瘦,却都狂热地宣称自己“打通了奇经八脉”、“感受到了灵气灌体”。
阿禾听闻此事,只是默默地打磨着手中的一截竹笛,一言不发。
次日,他孤身一人,带着竹笛,走上了那处被狂热信徒占据的空地。
“哪里来的野小子,敢打扰灵姑做法!”众人见他登台,立刻围拢过来,怒目而视。
阿禾不理会众人的叫嚣,只是将竹笛凑到唇边,深吸一口气,吹奏出一段闻所未闻的曲调。
那声音破碎、干涩,节拍完全错乱,音高忽东忽西,没有丝毫美感,听在耳中,如同一个疯子的疯癫呓语,让人心烦意乱。
那些正在起舞的信徒们,身体本能地抗拒着这混乱的曲调。
他们习惯了“灵姑”那富有煽动性和重复性的节奏,阿禾的笛声像一把锤子,将他们沉浸的韵律砸得粉碎。
他们的脚步开始混乱,动作开始变形,有人甚至一脚踩空,摔倒在地。
就在这手足无措的失衡之中,他们体内因长期亢奋而郁结的浊气,反而随着这乱七八糟的动作,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从一个个意想不到的窍穴中自然散出。
一曲毕,已有半数人瘫坐在地,眼神迷茫。
阿禾并不停歇,日复一日地前来吹奏这“乱神曲”。
三日之后,所有参与者都已清醒过来,他们看着自己疲惫不堪的身体,终于意识到,所谓的“灵舞”,不过是一场被裹挟的集体癔症。
“灵姑”见势不妙,早已悄然溜走。
阿禾收起竹笛,转身离去,只在风中留下一句话:“脚要踩在地上,歌才不会骗人。”
是夜,更深露重。阿禾将小舟泊于江心,独自静坐。
对岸的村落里,隐隐传来一阵阵捣衣的声音。
那杵击砧板的声响,通过水面传递而来,格外清晰。
起初节奏急促,“砰砰砰”如骤雨,渐渐地,节奏放缓,变得沉稳有力,再之后,又由沉稳中生出一丝柔韧的弹性。
阿禾闭上双眼,凝神倾听。
那奇特的节奏仿佛带着一种魔力,顺着船底,传入他的体内。
渐渐地,他竟感觉自己双足的涌泉穴微微发热,一股暖流沿着足少阴肾经缓缓上行,一路贯通“太溪”,上抵“昆仑”,让他近日因舟居劳顿而产生的腰部酸胀,顷刻间消散无踪。
他豁然睁眼,望向对岸。
月光下,那不过是一个寻常妇人,正在自家门前的石板上浣洗衣物。
她并不知道,自己为缓解腰痛而无意识调整的捶打频率,竟在无意之间,契合了“太溪”与“昆仑”两大穴位之间的经络振动波长。
阿禾心中一动,默默从怀中取出一枚随身的陶埙,凑到唇边。
他没有吹奏曲调,只是对着江面,轻轻吹出一个极低沉的单音。
这埙声悠远绵长,与那捣衣声的频率形成了完美的共振。
刹那间,一股无形的声波以他的小舟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整条江岸,仿佛都被这叠加的声响笼罩。
对岸,那捣衣的妇人停下了动作,惊奇地抚着后腰:“咦?怎么一下子就松快了?”不止是她,沿岸十余户尚未入睡的人家,凡是听见这奇妙回响的,都或多或少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感受着身体某处悄然发生的舒态变化。
无人知晓,就在江底深处,一个埋藏了不知多少年的古老陶埙阵,正因阿禾这一声引动,被再次唤醒。
那共振的声波穿透了厚厚的淤泥与岩层,如同钥匙一般,精准地开启了一个个沉睡已久的地下灵脉节点。
江水,仿佛从这一刻起,变得不同了。
次日清晨,沿江而居的村民们醒来,都觉得神清气爽,连空气都清新了几分。
他们走出家门,下意识地望向那条日夜相伴的大江,总觉得今天的流水声似乎更悦耳了些。
一些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那条连接两岸、被水汽侵蚀得有些晃悠的独木桥上。
不知为何,今天再看这座桥,许多人心里都同时冒出一个念头:是时候,该把它修得更结实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