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孩子在那!”一名眼尖的渔夫惊呼着,趁机抛出渔网,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孩子捞了上来。
孩子呛了几口水,拍打几下后背,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安然无恙。
围观的村民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所有人都以为这是运气,是巧合,是浪头正好把孩子顶了上来。
只有人群中一个见多识广的老货郎,死死地盯着阿-禾和他那根平平无奇的木桨,浑浊的眼中满是骇然与不解,嘴里喃喃自语:“这桨……这桨是活的?它……会把脉?”
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雨过天晴,阿禾将船泊在岸边,用一块麻布仔细擦拭着那根救了人的船桨。
就在这时,他动作一顿,猛然抬起头。
只见江心水汽之中,一道细微的金纹凭空浮现,如同一笔挥洒的古篆,在空气中流转、凝聚。
那是涪翁留在天地间最后的一丝意志余响。
阿禾静静地看着
那道金纹最终聚成了三个古朴的大字,悬于半空,没有惊天动地的威压,也没有深奥难懂的教诲,只有一句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问候——“饭吃了?”
话音落地,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量,金纹瞬间溃散成漫天光点,消散无踪,再无痕迹。
阿禾怔了片刻,随即嘴角缓缓勾起一抹释然的微笑。
他低下头,从怀中摸出半块出门时带的冷饼,就着江水,慢慢地咬了一大口。
他望着平静如镜的江面,轻声回答:“吃了,老师。”
他懂了。
当医道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技,当传承融入了柴米油盐的日常,连先贤的告别,都可以是这样一句温暖的家常话。
这声问候,不是考较,而是一种确认,确认他已经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上。
然而,麻烦总是不期而至。
阿禾的“教疗”之法,经由那些一知半解的受益者口耳相传,渐渐走了样。
不知从哪个村落开始,兴起了一种所谓的“静坐教疗”。
那些人宣称,只需模仿新船夫的沉静,闭目端坐,在脑中想象经络通畅,便可百病自消。
一时间,应者云集。
不出十日,便有十余人因久坐不动,气血瘀滞,反而坐出了腰腿僵硬、气息不畅的新毛病。
消息传到阿禾耳中,他只是听着,并未动怒。
次日清晨,他破例没有去渡口载客,而是驾着船来到那个兴起“静坐教疗”的村口浅滩。
他在沙地上支起一张竹席,席上简单地摆着三样东西:一双沾着泥的草鞋,一把他从不离手的木桨,还有一筐破了几个洞的湿渔网。
他不做任何宣讲,也不与人争辩。
他就那么坐在席上,当着所有村民的面,开始了自己的“日常”。
他一边补网,一边调息,手指翻飞间,呼吸绵长悠远;他时而起身,赤脚踏入及膝的浅水,步法轻盈,踩着浪花走向小船,鞋底竟滴水不沾;他甚至在船上演示,如何单手持桨,仅靠腰腹之力便能让小舟行出十里而不偏航。
孩子们最好奇,觉得好玩,便脱了鞋袜,在浅水里模仿他踏浪的步伐。
他们嬉笑打闹,却不知不觉间,脚底的“涌泉穴”被流沙和水波反复刺激,一股热流沿着腿部经络悄然上行,激活了“环跳穴”,疏通了下肢的阻滞。
那些因静坐而腰酸的妇人们,看着他灵巧的补网手法,也忍不住拿起网绳练习打结。
她们手腕不停转动,竟在无意中活动了“外关穴”,让瘀滞在上肢的气血重新流动起来。
阿禾一连在村口待了三日。
三日后,那些静坐出毛病的人惊奇地发现,自己僵硬的腰腿竟在不经意的模仿和劳作中,恢复了柔软和气力。
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真正的“教疗”,并非枯坐空想,而是在这鲜活的劳作与动态之中。
自此,“动中得安”的说法取代了“枯坐求通”,那荒唐的伪法不攻自破。
这日黄昏,阿禾将船泊在江心,不再划动。
远处村落里,炊烟袅袅升起,家家户户的灶火初燃。
他闭上双眼,整个人沉静下来,五感却变得前所未有的敏锐。
他听见了。
北巷的厨娘正在切姜,刀锋落下,又快又密,那清脆的“笃笃”声,节奏竟与“手三阴经”的运行节拍暗暗相合。
东户的母亲正在教孩子用木勺搅粥,勺柄在锅里一圈圈地旋转,牵动着她手臂的“内关”至“曲池”一线经脉,舒缓了一天的疲劳。
西院的老祖孙正在合力推着石磨磨豆浆,石磨转动时发出的“吱呀”声,其低沉的声波,正以最温和的方式震荡着人体的脾土中枢……
切菜声,搅粥声,磨豆声,孩童的笑闹声,夫妻的低语声……万千种属于生活的声音,此刻汇流成了一条无形的生命之河,竟与脚下涪水的脉动,与天地间的气息,达成了完美的同频共振。
就在这一刻,阿禾忽然睁开双眼。
他摊开右手,掌心那道老师留下的“泥印”传承烙印,猛地发出一阵灼热,随即光芒一闪,彻底消散,化为乌有。
那不是消失,而是彻底的融入。
他不再需要这枚印记作为引导,因为整个天地,整个生活,都成了他的经引。
也就在同一瞬间,远在地坛深处,那些神秘的银叶草再次发生了异变。
新出土的根系在泥土之上疯狂交织、缠绕,这一次,它们勾勒出的不再是单个的文字。
而是一幅完整的,由无数生活劳作场景构成的——《劳作启脉图》。
图的起点,画的正是——一只布满皱纹的苍老的手,正握着一只稚嫩的小手,教他如何把一片生姜,切得又薄又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