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禾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得分明,产婆每一次配合产妇用力下压时,自身都会深吸一口气,小腹与会阴猛然收紧。
这不经意的动作,竟在瞬间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气锁,将她自身的任督二脉贯通一气,力量源源不断地从脚底涌向双手。
而她口中那不成调的哼唱,其频率恰好能与产妇因剧痛而紊乱的脑波形成共振,起到安抚神经、稳定情绪的奇效。
更让阿禾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他从村民口中得知,这位产婆患有多年腰痛的顽疾。
可就在他观察的这短短几个时辰内,连续接生了三胎之后,她非但不见疲惫,反而腰杆挺得笔直,眉宇间的痛楚之色竟消散无踪。
阿禾再次悄然行动。
他取出四片随身携带的温玉,趁着众人忙乱之际,嵌入了产床的四角。
产妇与产婆的体热透过床板传导至温玉,形成了一个微型的能量循环场,让那股生命交接时的气机流转更为顺畅。
天色微明,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母子平安。
产婆抱着新生的婴儿,脸上满是疲惫后的喜悦,她轻轻拍着婴儿,口中喃喃自语:“原来救人,也是在救自己啊……”
阿禾站在风雪中,听着这句话,心有所感。
从厨房的刀,到议政堂的道,再到产房的生,他见证了医道以各种形态融入了凡人的生活。
这传承,似乎已经不再需要一个特定的“老师”了。
春雷滚滚的夜晚,阿禾独坐在涪水江畔。
他正沉思着,忽然江面上空浮现出无数流转的金纹,那些纹路如同上古的篆文,玄奥而威严。
阿禾心神一凛,他认得这气息——是涪翁最后的一丝意志残响!
他以为先贤将有何等惊天动地的启示要留给他,立刻凝神静气,洗耳恭听。
金纹在空中盘旋、汇聚,最终,一个温和而缥缈的叹息声在他脑海中响起:
“……今天天气不错。”
话音刚落,漫天金纹瞬间溃散,化作点点金光,消弭于无形,再无半点痕迹。
阿禾先是愣住了,足足愣了半炷香的时间。
随即,他爆发出了一阵大笑,从低笑到狂笑,笑得前俯后仰,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当医道不再需要刻意的教导,当传承已经如同呼吸、吃饭、睡觉一般自然而然地发生在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时,即便是先贤的意志,也不必再承载那重如山岳的道理了。
他举起随身的酒葫芦,对着空无一物的江面,朗声道:“老师,您终于可以好好歇歇了。”
从那以后,阿禾变了。
他不再四处游历,探寻医道的踪迹。
他来到了涪水渡口,那个撑船了几十年的老货郎正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折磨得直不起腰,再也无力撑起那沉重的船桨。
阿禾默默地走上前,从老货郎手中接过了那根被水浸润得乌黑发亮的船桨。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学着老货郎的样子,将船稳稳地撑离岸边。
他从不与乘客交谈,只是专注地划着桨。
然而,他每一桨的划出与收回,都精准地暗合了“手少阳三焦经”经筋的舒展之度。
船身随着水流的缓急而起伏,那节奏竟能潜移默化地影响船上的每一个人。
有常年伏案导致肩背痹痛的书生,坐了一趟船,只觉得随着船身的摇晃,自己僵硬的关节不知不觉间活动开了,下船时竟觉一阵轻松。
有心事重重、彻夜难眠的商贾,听着那富有节奏的水声桨影,竟在途中酣然入睡,醒来时神清气爽。
七日后,渡口边的村落里开始流传一个奇怪的说法:“那个新来的船夫,一句话都不说,可只要坐一趟他的船,身上的病痛就能轻三分。”
对于这些传言,阿禾从不回应。
他只是每日黄昏收船时,在船头挂上一串特制的双层铃铛,任由江风吹过,发出清越而悠远的声响,传向对岸。
又是一个黎明,浓雾弥漫,涪水如一条静止的白练。
阿禾立于舟中,船桨停歇,水面平滑如镜。
忽然,他做出一个奇怪的举动。
他俯下身,将耳朵轻轻贴近冰冷的江面。
那一刻,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变了。
他听见了,南方村落里,成百上千架织机的嗡嗡声汇成一股低沉的“宫音”,沉稳厚重,正不断震荡着这片土地的脾土之气;他听见了,北方铁匠铺里,锻锤起落,锵然有声,其音清越如“角音”,正疏解着山脉的肝木之郁;他听见了,西山深处,樵夫伐木的歌谣悠远苍凉,如泣如诉,是为“羽音”,正无声滋养着脚下的大河肾水;他还听见了,东村的学塾里,孩童们正在晨读,他们一遍遍书写着“永字八法”,那无形的笔画墨迹,竟化作丝丝缕缕的金光,缓缓流入地脉……
万千声响,万千劳作,竟在这片天地间汇成了一部无声的《针经》,正在大地深处的泥土里,一笔一划地,缓缓书写。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被浓雾笼罩的对岸。
雾中,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隐约浮现,她怀中抱着一个婴儿,脚步似乎有些微滞,正朝着渡口的方向走来。
他撑桨迎去,不说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