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绝对的黑暗与寂静中,涪翁紧闭的双眼猛地颤动了一下。
他没有听到风声,没有感觉到风拂,但他后颈两侧的“风池”穴,却毫无征兆地开始自发跳动,一下,两下,节奏分明,力道精微,就像有一位技艺绝伦的针师,正持着一根无形的毫针,在他的穴位上轻轻捻转、提插。
那是一种沉睡在身体最深处的记忆被唤醒的感觉!
涪翁猛然扯下眼前的黑布,眼中精光暴射,喃喃自语:“我懂了……不是风在扎针,也不是这土地有什么神力。是风,唤醒了我们经络的‘记忆’!我这一生为人施针不下十万次,每一寸经络,每一个穴位,都早已记住了针刺的感觉。今天,风的频率,恰好与那施针的频率共鸣,身体便以为,那一捻,那一提,又回来了!”
与此同时,那个名为阿禾的聋童,在滩涂上有了更惊人的发现。
他那双看不见声音的眼睛,却能看见土地的“气色”。
他发现,不同的病人走过这片滩涂,留下的脚印周围,泥土的颜色会发生极其微妙的变化。
患有肺疾的李大爷走过,脚印周围的泥土会泛起一层若有若无的青灰色;心火旺盛的王二嫂踏过,则会留下一圈极淡的红色印痕;而长期肝气郁结的赵秀才,他脚踩过的地方,泥土中竟会隐现细小的紫色斑点。
阿禾将这个发现告诉了涪翁。
涪翁沉思良久,让他去周围三十六个村落,取回各村的“病土”。
阿禾花了半个月,取回了三十六捧颜色、质地各异的泥土。
在涪翁的指导下,他在滩涂中心,用这些泥土铺成了一个巨大的“人体沙盘”,每一捧土都对应着人体的一个重要穴位。
从此,阿禾每日清晨的第一件事,就是观察这沙盘的颜色变化。
某日,他惊恐地发现,代表“肝俞”穴位的那一撮来自赵家村的泥土,一夜之间,竟由原来的暗紫色,变成了触目惊心的墨黑色,如同凝固的血块。
他疯了一般跑去报告涪翁。
涪翁面色凝重,立刻派人赶往赵家村。
次日午时,消息传来,赵秀才在家中突然呕血昏厥,郎中诊断,正是肝痈溃烂之兆——这片土地,竟提前一天,显露了病发的征兆!
数日后,一场大雨倾盆而下,江水暴涨,淹没了大半个滩涂。
雨后初霁的夜晚,涪翁独自一人拄杖来到江边。
溪流改道,绕过那片由柳妻插下竹管的“七星阵”,冲击着滩涂上的卵石,发出的水声不再是单调的哗哗声,竟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韵律。
涪翁侧耳倾听,那高低错落、急缓有致的水声,听在他耳中,竟如有人在低声诵读《诊脉法》的歌诀:“浮如木在水,沉似石入渊;迟来一息三,数来一息六……”
他心头巨震,取来一只陶瓮,舀了半瓮在“七星阵”中回旋过的江水,回到茅屋,将陶瓮置于自己腹部的“神阙”穴外,随即合衣而卧,静听那瓮中水波微荡的细微声响。
一夜无眠,听至天明,他只觉一股郁结在胸中数年的浊气豁然松动,随着一个长长的呼吸,尽数排出体外,周身一片通泰。
他豁然开朗:“原来如此!水能载声,亦能载气!昔日先贤以火为灸,以针导经,今日这天地,竟是以风为针,以水为灸,替我们重新走了一遍周身经脉!”
第二日,涪翁召集了所有村民,来到江边。
他从岸边折下一根挺拔的青竹,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用力将其折为三段,奋力掷入滚滚江心。
他转过身,声音洪亮如钟:“从今日起,我涪某行医,不再带针!”
柳妻大惊,抢步上前:“涪翁,若遇急症,无针如何救人?”
涪翁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指了指天上流动的风,又指了指脚下湿润的土地,最后指向奔流不息的江水,朗声道:“风可为针,水可为灸,土可为引。世间万物,皆是医道。真正的针,不在器物,而在我们每个人心中那份重新醒来的觉知!”
话音未落,平静的江面上毫无征兆地升起一片氤氲的薄雾。
那雾气越来越浓,将整个滩涂笼罩其中。
阳光透过雾霭,折射出万千点细碎的银光,在空中沉浮、流转,远远看去,竟像是一场无声无息、铺天盖地的无形针雨,正纷纷扬扬,洒向这片神奇的人间。
所有人都被这奇景惊得呆住了。
只有阿禾,那个听不见声音的孩子,忽然缓缓抬起头,他对着虚空,轻轻地、试探着伸出了自己的小手。
就在他摊开掌心的那一刹那,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有一点微光,一根看不见的、带着奇异暖意的“针”,精准无比地,落进了他的掌心。
那股暖意,温润而充满了生机,仿佛是这片土地、这条江流、这阵清风共同的馈赠。
涪翁看着阿禾的举动,浑浊的老他望着掌心那点暖意,喃喃道:“这片滩涂,这江,这风,便是我们新的药田。只是,田地,终究要看天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