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血珠并未立刻散开,而是像一颗活着的红玛瑙,微微一顿,随即沿着一道肉眼看不见的轨迹,在泥沙表面飞速游走。
一步,两步……足足游走了七步之远,最终停在了一个位置,缓缓渗入地下。
涪翁的身体剧烈一震,因为他清晰地感知到,那滴血最终归去的位置,正是他身体投影在地面上的——膻中穴!
他的血,正在大地上,为他寻找穴位,为他疏通经络!
夜幕降临,繁星满天。
阿禾仰着头,看着天上的北斗七星,又低头看看脚下那片在月光下泛着奇异光泽的湿地区域,小小的眉头紧紧皱起。
他总觉得,那七颗星的位置,和江滩上七片最湿润、地气最暖的区域,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孩童的心思最是纯粹直接。
他忽然拔腿,赤着脚,在这片广阔的江滩上奔跑起来。
他没有章法,全凭直觉,按照天上北斗七星的方位,在地上依次踏下七个点。
每当他一脚落下,那片湿润的泥地中,竟会短暂地浮现出一个古朴的篆字,随即隐去。
第一脚,“百会”!
第二脚,“神庭”!
第三脚,“风池”!
当第七脚“天枢”落下时,整片被他踏过的巨大滩涂,猛然间微光轻闪,数不清的细微光点从泥穴中透出,仿佛有亿万根银针倒埋于地,针尖朝天,遥遥呼应着苍穹星斗。
村里的孩童们觉得好玩,也纷纷跟着阿禾的样子,在江滩上追逐嬉戏,依着星位乱踏。
他们不知道,在无意之间,竟凭着最纯粹的童心,暗合天道,布下了一个传说中的针阵——“七星续命局”!
村里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医,已卧床三月,油尽灯枯,只剩一口气吊着。
他的孙子听闻江滩异象,半信半疑,用尽全力将爷爷抱到了那片星阵的中央,也就是“天枢”位上,让他静静躺着。
谁也未曾料到,第二日清晨,那本已陷入弥留的老医,竟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眼神虽浑浊,却有了一丝神采,口中断断续续地喃喃:“有……有人……在我背上……走了一遍……督脉……”
这一下,再无人怀疑。
涪翁当即召集所有身有旧疾之人,让他们都去踏那片星阵。
奇迹再次上演。
半数以上的人踏过之后,陈年旧疾都得到了极大的缓解。
然而,有三个人,却在踏入星阵之后,非但没有好转,反而痛得满地打滚,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其痛苦之状,比发病时更甚百倍!
众人大惊,以为是针阵出了岔子。
柳妻却快步上前,挨个为他们诊脉,又仔细观察他们疼痛的位置,脸色渐渐沉凝下来。
她站起身,对着惊慌失措的人群,沉声说道:“不是治错了。是他们的痛,才刚刚‘回来’。”
她指着其中一人:“此人右膝早已麻木十年,不知冷暖。方才,正是右膝开始剧痛。”又指着另一人:“此人后心常年冰冷,自称无碍。方才,正是后心如火烧般刺痛。”
涪翁抚着自己的膝盖,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感慨与沧桑:“我们都怕痛,躲痛,用虎狼之药去压制痛……可我们都忘了,痛,从来不是病根。痛,是身体在沉沦之前,派出的最后一个信使啊!它不来,说明病已入膏肓,无药可救;它来了,才说明正邪相争,生机尚存,道,才刚刚进了门!”
谁在承痛,谁,就在醒来。
夜,深了。
涪翁独自一人,缓步走到江心。
月光如水,滩涂万籁俱寂。
他弯腰,从脚边拾起一枚被江水冲刷得圆润光滑的卵石,普普通通,毫无奇特之处。
他握着卵石,缓缓按在自己左腕的“内关穴”上。
石无针锋,甚至没有丝毫温度。
可就在按下的那一刻,一股无法言喻的剧痛,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自掌心轰然涌入,直冲心腑!
他“扑通”一声,猛地跪倒在地,不是因为外伤,而是感觉到自己心口某个尘封了三十六年的旧结,在这一刻,寸寸崩裂!
那些被他强行压抑的悲恸、天禄阁焚书的冲天之恨、那个抱着医典死在他怀里的盲童……所有被岁月掩埋的过往,此刻都化作了最锋利的针,从他的灵魂深处,一针一针地反刺出来,扎醒他沉睡的魂魄。
他伏在地上,肩膀剧烈地抽搐,压抑了几十年的痛哭声终于冲破喉咙。
可哭着哭着,他却笑了出来,笑声嘶哑,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释放。
远处,茅屋的阴影下,阿禾仰望着漫天星河,口中轻声哼唱起残缺不全的《针歌》片段。
风过滩涂,那万千个被孩童们踏出的泥穴,微光闪烁,一起一伏,竟真的像是这片古老大地的心跳。
涪翁缓缓抬头,泪眼模糊中,他仿佛看见,那个早逝的盲童,正站在星河的尽头,对着他微笑。
然后,孩子伸出手,将一根无形无影的针,轻轻地,递向了这片饱受苦难的人间。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风能听见:
“原来……最深的针,从来不在手上。”
“在痛里,在土里,在醒来的那一声……‘啊’。”
这片江滩的秘密,如春雷滚过天际,再也捂不住了。
这匪夷所思的“大地行针”之法,正以比春汛更快的速度,裹挟着无数人的希望与狂热,传向更远处的九乡十八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