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祖拜师?
拜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少年为师?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阿禾慌忙上前,想扶起他:“老先生,您是鼻祖啊!万万不可!”
涪翁却执拗地摇了摇头,浑浊的老眼里泛起泪光:“什么鼻祖?那个只会抱着几卷残破《针经》、守着一堆生锈铁针的老顽固,早在那一夜就死了。现在,我只是个连《针歌》都记不全的老头子。”
他抬起头,目光里满是恳切与迷茫,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教教我……怎么才能……不用针,也能救人。”
阿禾看着他,没有收下那份师礼,反而伸出小手,轻轻牵住了他布满老茧的大手,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拉着他,一步步走出听针堂,走向那片见证了神迹的江滩。
夜潮刚刚退去,月光下的沙面湿润而柔软,浮现出无数个大小不一、深浅各异的天然凹点。
阿禾停下脚步,指着那些凹点。
涪翁低头看去,心头猛地一震。
那个形如弯月的凹坑,不正是“足三里”?
那个稍小些的,酷似虎口的,不正是“合谷”?
这……这整片江滩,竟是一幅浑然天成、包罗万象的人体经络图!
一群赤着脚的孩童嘻嘻哈哈地跑了过来,他们在沙滩上追逐嬉戏,脚步踩过一个个沙坑。
他们一边跑,一边唱着阿禾教的新歌谣:“手心暖,脚心热,病从哪里走?潮来洗一洗,潮去松一松,天地是我身,江河是我经……”
他们的步伐看似凌乱,却在不经意间,以步代针,以身践道,每一次踩踏,每一次跳跃,都是一次对身体穴位的天然按压与疏导。
阿禾也跟着轻声唱了起来。
涪翁怔怔地听着,鬼使神差地,也跟着哼唱起来。
歌声入耳,他只觉一股暖流从脚底升起,沿着经脉缓缓上行。
多年来因思虑过度而郁结在胸口的“气滞”,那块如同顽石般盘踞不散的病根,竟在这简单至极的歌声与步履中,悄然消散,化为无形。
他浑身一颤,热泪夺眶而出,声音颤抖地问向阿禾:“这……这难道就是……新的《针经》?”
从那天起,涪水两岸出现了一道奇特的风景。
村民们不再蜂拥着去求诊问药,而是自发地,在清晨和黄昏,来到江边,脱去鞋履,赤足踏沙,口中吟唱着那首简单的《针歌》。
久病卧床的老人,在江边听着潮声入睡,醒来时竟觉得身体轻快了许多;即将临盆的产妇,不再恐惧哀嚎,村里的妇人们围坐在她身边,低声吟唱《针歌》,帮她调匀呼吸,竟能顺产无痛,母子平安。
柳妻再次以古法为人诊脉,结果让她骇然失色:她发现,许多村民的经络脉象,其搏动的频率,竟与涪水的潮汐涨落隐隐同步;他们的呼吸吐纳,也与江风的律动合而为一。
她仰望漫天星斗,喃喃自语:“我们……我们不再是医治病痛的人……我们,是正在被这方天地大道……亲自调养的脉。”
岁末,寒冬已至。
涪翁独自一人静坐在江心的一块巨石上。
不过数月,他竟白发尽黑,双目清明如少年。
江风凛冽,吹动他的衣袍,他却恍若不觉。
他从脚边随意拾起一枚被江水冲刷得圆润光滑的石子,轻轻按在自己的“内关穴”上。
石子微温,仿佛有生命一般。
他闭上眼,低声对自己,也对天地万物发问:“痛吗?怕吗?信吗?”
远处,村里的顽童正在教自家的小黄狗打滚,嘴里还念念有词:“你这尾巴太僵啦,得给你按按‘尾闾’才行!”
渔船上,年轻的母亲抱着啼哭的婴孩,一边轻拍他的背,一边温柔地哼唱:“嘘——不哭不哭,督脉通了,睡个好觉就不哭了。”
风起,浪涌。
冬日的阳光洒在江面上,波光粼粼。
那每一滴闪亮的水珠,都像一根看不见的针,每一次潮汐的涌动,都是一次宏大的吐纳。
涪翁的嘴角,溢出一丝微笑。他缓缓闭上双眼。
原来……道,从来没有走。
它只是,换了个样子,在这片土地上,在这些人心里,活了过来。
寒风渐冽,江面上开始凝结起薄薄的冰凌,那片被村民们奉为圭臬的沙滩经络图,也渐渐被冰霜覆盖。
孩子们的晨练暮歌,第一次被严寒所阻断。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跑到正在江边望水的阿禾身边,仰起头,满脸担忧地问:“阿禾,阿禾,江面结冰了,沙地也冻住了,道……是不是也睡着了?”
阿禾没有看冰封的江面,她的目光,落在了脚下那片坚硬、冰冷的土地上。
她蹲下身,用手掌轻轻贴着地面,许久,才微笑着对女孩摇了摇头。
“不,”她轻声说,“它没有睡着。它只是……在积蓄着一股更暖的力量,等着从更深的地方,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