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他只当是巧合,此刻想来,竟与阿禾所言如出一辙!
难道……真的有一种医道,在针石汤药之前?在文字典籍之外?
涪翁呆立原地,良久,他默默转身回家,从箱底取出一本泛黄的册子,上面满是他一生的心血——《校书笔记》。
他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和考证,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自嘲。
“我守了一辈子的‘正统’,辨了一辈子的真伪,到头来,反倒成了这‘道’的绊脚石……”
他颤抖着手,将那本视若性命的笔记,一页一页地,投入了熊熊燃烧的火盆。
火焰升腾,吞噬了那些墨迹,也烧掉了他心中那座名为“我执”的牢笼。
是夜,月华如水。
阿禾独自坐在江边的沙滩上,学着大人的样子打坐。
忽然,夜风中传来一声轻微的破空之响,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针,竟打着旋儿,轻飘飘地落入他的掌心。
那针尾微微颤动,发出的却不是声音,而是一种奇异的律动,直接在他心底响起。
阿禾下意识地闭上眼,只觉得心口一阵温热,一抹淡淡的银色纹路,竟在他胸前的皮肤上缓缓浮现,如同一枚古老的印章,初次烙下痕迹。
不远处的柳树后,柳妻和刚刚焚尽心障的涪翁正悄然窥见这一幕。
涪翁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失声低语:“传承印……”他体内的医道传承,也有一枚残破的印记,那是师门代代相传的信物。
可阿禾胸口这枚,却比他的圆融百倍,充满了生生不息的自然道韵!
柳妻喃喃道:“我明白了,这传承印,从来不是人传人,而是道所赐予。心诚者,心净者,自会感受,自行显现!”
这夜,整个村子都未眠。
村民们不再恐惧,不再怀疑,他们自发地在江滩上燃起一堆堆篝火,以火光为灯,以孩童为师。
一个五岁女童,拉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用她的小手按在老妇的太阳穴上,说着梦里听来的话。
老妇按了片刻,常年折磨她的头痛竟真的缓解了。
她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我跟着师傅学了三十年医,背了半辈子药方,竟不如一个娃儿的三句话管用啊!”
江滩上,不知是谁带来的银针,被孩子们随手插在地上,竟渐渐形成一片奇异的针阵。
随着孩童们此起彼伏的念诵声,那些银针竟发出嗡嗡的共鸣,如同一支庞大的乐队,为这旷野中的课堂伴奏。
涪翁站在远处的小丘上,望着这震撼人心的景象。
火光中,无数双小手在空中比划着各种经络走向,那些看似天真烂漫的动作,在他这位大医眼中,竟与天上的星象轨迹暗暗吻合——此刻,北斗七星正高悬夜空,那斗柄所指的方向,赫然正是人体头顶的“百会”大穴!
天人合一,道法自然。
这哪里是孩童的呓语,分明是天地大道,在借这纯净无瑕的生灵之口,向世人显露真容!
激动之下,涪翁也拾起一根被篝火映得温热的锈针,学着阿禾的样子,凝神静气,想要再“听”一句那来自天外的医经。
然而,针在手中,却再无半点声响,冰冷而死寂。
他不由得苦笑,难道自己刚刚破除我执,还是不够资格吗?
“爷爷。”阿禾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将另一根更不起眼的针,轻轻放入他的手中,“不是针不说话了,是你太想听,反而听不见了。”
涪翁猛地一怔,犹如醍醐灌顶。
是啊,求道,求道,本身就带着一个“求”字,这便已经是执念了。
夜风拂过江滩,插在地上的万千银针受到震动,竟同时发出一阵清越的微鸣,如万籁的低笑,又似无声的指点。
涪翁缓缓闭上了双眼。
他不再去求那玄妙的音,不再去寻那无上的道,只是放空自己,将身心融入这江风、这火光、这万针齐鸣的夜晚之中。
刹那间,心窍洞开。
没有声音,没有图像,一句古老而沧桑的箴言,却如泉水般从他心底自然而然地浮现:
“上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病。”
他豁然睁眼,抬头望向那璀璨的星河,在那无尽的黑暗与光明之间,他仿佛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盲童,在星河的彼岸,对着尘世中的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夜,更深了。
江滩上的篝火渐渐熄灭,村民们带着满心的震撼与感悟各自散去。
万籁俱寂,只有那插满大地的万千银针,在清冷的月光下,静静地反射着微光,仿佛守护着这片土地刚刚经历过的一场神迹,也守护着一个即将到来的、更加不可思议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