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旧的时代被付之一炬,一个新的时代,在歌声中悄然诞生。
涪翁默默地退回到自己的那艘破旧渔舟上。
他收拾起残余的药具,最后,他拿起那三枚曾为无数人定过生死的金针,将它们深深地插入船板的一道裂缝中,让江水与岁月将它们封存。
他脱下那身还算体面的布衣,重新换上了那件油腻、破旧的蓑衣,拿起一根斑驳的竹竿,立于船头。
“先生!先生您要去哪儿?”岸边,那个带头唱起《针歌》的孩童追了过来,焦急地大喊。
涪翁没有回头,只是将竹竿向江心轻轻一点,小舟便悠悠地荡了开去。
他的声音顺着风,飘回了岸边,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江上无病时,医者当钓鱼。”
小舟顺流而下,在夕阳的余晖中,渐渐变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最终消失在水天相接的地方。
数日后,涪水三十六村,同时举行了一场奇异的祭典——“无针祭”。
没有主祭的医者,没有繁复的仪式。
每一户人家都派出一人,来到江畔。
他们手中没有金针银针,而是拿着各种各样的“代针之物”——一枚磨尖的石子,一根挺直的树枝,一枚废弃的铜钉,甚至是一片坚韧的树叶。
他们面朝奔流不息的涪水,在同一时刻,静默地举起手,对着虚空,缓缓做出施针的动作。
空中没有任何针的影子,但每一个人的指尖,都传来一阵奇异的微颤,仿佛能清晰地感觉到天地间那无形的经络正在自己的引导下奔涌、跳动。
盲童站在村落最高的一处高台上,他没有“施针”,只是静静地站着。
他胸口那团无形的心火光芒内敛,却能清晰地“看”到,一张由无数人的心念与意志交织成的“针意之网”,覆盖了整个三十六村,与山川、河流、万物的气息融为一体。
夜,终于深了。
涪翁的渔舟泊在江心,他头枕着船舷,正欲入睡。
忽然,一股极其细微的震动从船底传来,不是鱼儿撞击,也不是水流湍急,而是一种源于整个江面的共振。
他猛地坐起,抬首望向对岸。
只见漆黑的山崖上,突兀地亮起了一点萤火般的微光。
那光芒极为微弱,却异常稳定。
涪翁知道,那是盲童。
他将心念催动到了极致,那内敛的心火,终于透体而出,化作了可见的光。
那一点光,仿佛一个信号。
紧接着,左岸、右岸、上游、下游……一个又一个光点浮现出来。
有的在山腰,有的在田埂,有的在船头,有的在屋顶。
成百上千,密密麻麻,如同散落人间的星辰。
那是每一个在白天参加了“无针祭”的人,他们并未散去,而是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地方,继续着那场无声的修行。
每一个光点,都是一颗纯粹的、执着的、相信“人人皆医”的心念所聚!
风,毫无征兆地起了。
江水开始涌动,浪头拍打着渔舟。
那漫天遍野的万千光点,竟随着风与浪的节奏,开始同步明灭、闪烁。
那频率,那韵律,正是所有人烂熟于心的《针歌》!
一明,一灭,仿佛千万根无形的巨针,在同一瞬间,刺入天地的同一个穴位。
没有声音,却有一种足以震彻灵魂的宏大鸣响,在涪翁的心头炸开!
万针齐鸣,始于无声!
涪翁缓缓闭上了双眼,任由江风吹动他花白的须发。
一滴滚烫的浊泪,终于从他满是褶皱的眼角滑落,滴入脚下奔涌的江水之中。
黎明,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姿态降临。
昨夜那撼动天地的万针齐鸣仿佛耗尽了世间所有的喧嚣。
天光破晓时,风停了,云散了,连鸟儿的啼鸣都消失无踪。
涪翁睁开眼,看到了一幅毕生难忘的景象。
涪水,那条奔流了千百年的大江,此刻竟如一块巨大的、被完美打磨过的琉璃,不起一丝涟漪,不闻半点水声。
天空的云霞,两岸的青山,都倒映在其中,清晰得令人心悸。
整个天地,陷入了一种极致的、纯粹的、宛如死亡般的宁静。
涪翁的心,猛地一沉。这静,不对劲。
这静,静得令人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