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三问一出,如三面照妖镜,让许多故弄玄虚之辈无所遁形。
各村争相效仿,一时间,那些光怪陆离的疗法少了七成,留下的,都是敢于接受拷问的探索者。
远在深山茅屋中的涪翁,听闻此事,捻须微笑。
他随即遣出弟子,将一种特制的草药汁液,悄无声息地混入七个村落的水源之中。
此药无毒,只会让人产生低热、脉象滑数的症状,与一种古籍记载的“湿瘟”极为相似,却绝不伤及性命。
一场“假疫症”,就此拉开序幕。
涪翁藏身于山巅林间,如鹰隼般俯瞰着这七个被他选中的试验场。
有的村子立刻翻出残存的《针经》记忆,严格按照古法,针刺曲池、合谷,以求清热解表。
有的村子则大胆创新,一个中年人创出“水镜观气”之术,让患者立于水盆之前,他自称能从水面倒影的气色变幻中,找到病灶所在。
更有趣的是,一群孩童在阿目的启发下,竟在地上用石子画出经络图,玩起了“跳格游戏”,每跳一格,便拍打身体对应部位,称之为“石子通络法”。
涪翁手持竹简,将各村的施治方法、起效时间、患者反应一一记录在案,他深邃的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心中暗自评判:“旧法虽稳,却失于刻板。新法虽灵,却易走极端。至于那些孩童的嬉闹之法……反倒暗合了疏导之意。大道至简,大道至简啊!”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就在涪翁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的第十天,一场真正的瘟疫,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一种前所未见的“哑性症”如同黑色的潮水,迅速蔓延开来。
患者初时只是行走僵硬,如同木偶,三日后,便口不能言,喉中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声,双目圆睁,满是恐惧,却发不出一句求救。
七日之内,必僵立而亡,化作一具保持着行走姿态的恐怖雕像。
恐慌,前所未有的恐慌,攥住了所有人的心脏。
无论是遵循古法的针灸,还是新创的“水镜观气”,甚至是被涪翁暗赞的“石子通络法”,在真正的死神面前,尽数失效!
有村落开始焚香祷告,祈求鬼神庇佑。
有村落则封锁水源,认为病从水入,妄图断水避祸。
人心惶惶,争论不休,昨日还在为新旧之法争得面红耳赤的众人,此刻却都束手无策。
“都给我住口!”柳妻的怒喝在议政堂炸响,她一掌拍碎了案几,“现在是争论谁对谁错的时候吗?是救人!救人!从此刻起,停下所有法门之争!无论新法旧法,黑猫白猫,抓住老鼠的就是好猫!凡有任何方法,能让患者症状缓解一丝一毫,立刻上报,即时共享!”
她指向堂外,声音嘶哑却无比坚定:“在村口立起一面大鼓!每救回一人,或使一人的病情出现明确好转,便重击鼓三响!我要让所有村子的人都听到,我们没有放弃,我们还有希望!”
死寂的村落里,争吵平息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死亡赛跑的悲壮。
盲童阿目没有参与那些徒劳的尝试,他带着一群半大的孩子,在一块巨大的沙盘上,用不同颜色的石子,标记出每一个“哑行症”患者的住处。
一天一夜,沙盘上密密麻麻。
阿目用他那没有焦距的眼睛“看”着沙盘,用手一遍遍地触摸着石子的分布。
忽然,他停了下来,手指点在沙盘的西北角。
“所有患病的人,都饮用过从卧龙涧流下来的水,对不对?”他问身边的孩子。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确认了。
卧龙涧是上游最大的一条支流,几乎所有村子都取其水。
“不对……不仅仅是卧.龙涧。”阿目眉头紧锁,手指在沙盘上划出一条更细的线,“是卧龙涧在‘鬼愁坡’下的那一小段分支!只有喝了那里的水的人,才会发病!”
一个惊人的推论浮现在他脑海中。
他猛地站起,脸上因激动而泛起潮红:“我明白了!病从水入,但其性阴寒,不入脏腑,而是潜于肠外,结于膜原,故而经络不显,百药无效!此症,络在肠外!”
他抓住身边一个懂些针术的村医,急切地道:“快!取一患者,避开腹内脏器,于肚脐旁开三寸之地,以虚针引气,不必刺入,只需以针尖之气,引动膜原之寒邪外泄!”
“腹外三寸?虚针引气?”那村医大惊失色,“这……这闻所未闻!腹部乃元气之海,岂能妄动!”
“没有时间了!”阿目嘶吼道,“信我一次!”
那村医看着帐篷里一个已经口不能言、身体开始僵硬的青年,又看了看阿目那张写满笃定的脸,一咬牙,取出了一根最细的银针。
他颤抖着手,按照阿目的指点,找到了位置,将针尖悬于那青年腹部皮肤之上,缓缓催动自己微薄的气力。
时间仿佛凝固了。
忽然,那本已如木偶般的青年,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却清晰无比的呻吟。
“呃——”
这声音,仿佛是破开混沌的第一道惊雷!
那村医激动得浑身颤抖,他成了!真的成了!
下一刻,村口那面沉寂了数日的巨鼓,被用尽全身力气地擂响。
咚!咚!咚!
鼓声三通,沉重而雄浑,带着穿透一切的力量,滚过山峦,越过田野,清晰地传入每一个被绝望笼罩的村落,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这不是终结的号角,而是第一声希望的回响。
在死寂的黑暗中,一道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光,就此亮起。
而随着这三声鼓响,无数双眼睛,或明或暗,或惊或喜,或贪婪或敬畏,齐齐地望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新的道路已被劈开,而走上这条路的,又将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