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着身旁虚空,轻声说道:“不是针在飞,是我们的心,第一次一起跳了。”
这份心跳的共鸣,化作一股无声的声浪,逆流而上。
涪翁正独驾一叶扁舟,沿着峡谷向上游而去。
他要寻找这神迹的源头,他固执地认为,必然是有一位功参造化的绝世高人,在暗中施法。
然而,行至峡谷深处,他忽然察觉水声有异。
那不是浪涛拍打岩石的声音,也不是狂风贯穿山谷的呼啸。
那是一种……一种更深沉、更宏伟的和鸣。
仿佛有千万人正跪在水底,用最虔诚的声音,一同吟唱着那首熟悉的《针歌》。
他猛地停下船桨,闭上双眼,将全部心神沉入感知之中。
声源,并非来自一处。
它们来自江水两岸,来自那些亮着微弱火光的茅屋,来自那些在滩涂上搭建的草棚,来自每一个有人烟的角落。
他“看”到,有牙牙学语的孩童,正用手指在沙地上艰难地画着扭曲的经络图;他“看”到,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正用石子在岩石上模仿着穴位的定位;他“看”到,有无数人,正用最低沉的声音,一遍遍地重复着《针歌》的残韵。
声浪汇聚,注入江水,才形成了这水底传唱的宏伟幻象。
源头,不在上游。源头,在每一个人身上。
涪翁的心神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他将小舟靠向一处崖壁下的洞穴,准备稍作歇息,理清思绪。
就在他恍惚之间,一阵断断续续的童声随风飘入耳中。
“……足三里,在膝下……三寸……梁丘……膝上两寸……”
是那首被柳先生改编过的《小儿谣》!
涪翁心中一动,悄无声息地循着声音潜行过去。
只见崖壁下一个临时搭建的窝棚里,一位年轻的母亲正抱着一个不断咳喘的孩子。
她眼中满是焦急,口中却坚定地念着歌谣,同时伸出自己的手指,按照歌谣所述,在孩子瘦弱的腿上用力按压着一个个穴位。
以指代针。
一下,两下……孩子的咳喘声,竟真的奇迹般地平缓了下去。
涪呈立在窗外的阴影里,久久未动。
他看着那母亲脸上露出的欣喜若狂的表情,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他默默地从怀中取出那枚金针,没有再犹豫,只是轻轻地、郑重地,将它插入了脚下的泥土之中。
金针没入寸许,稳稳立住。
此地,已无需他出手。道,已在此地生根。
归途的舟上,涪翁仰望夜空,那万千阵影依旧悬浮,如同一个未解的谜题。
可他心中的谜团,却已然消散。
他能感觉到,体内那枚代表着医道至高传承的印记,不再像往日那般灼热、震动,反而沉静如渊,仿佛完成使命后陷入了沉睡。
他忽然明白了。
所谓的系统,所谓的传承,都已不再重要。
真正的道,不在那枚小小的印记里,而在山间的风里,在不息的江水里,在那些粗糙却坚定的,正在学习如何救人的千万双手里。
“呵呵……”涪翁发出一声释然的轻笑。
他解下腰间那个陪伴了他一生的针囊,手腕一扬,将它抛向了江心。
针囊并未沉没,而是轻飘飘地浮在水面,顺着江水向下游漂去。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这位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老人,彻底怔在了原地。
只见那针囊所过之处,沿江两岸的黑暗中,竟伸出了一只又一只的小手。
有孩童的手,有妇人的手,有老者的手。
他们没有去抢夺,只是轻轻地,用指尖将那针囊托起,再温柔地向前一推,传递给下一个人。
一站,又一站。
一村,又一村。
那小小的针囊,就像一盏不灭的灯火,被无数双手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传递着,照亮了整条漆黑的江岸线。
针,虽未落定。
但接针之人,已遍布山河。
涪翁望着那顺流而下的希望之光,眼中泛起泪光。
他知道,一个全新的时代,已经拉开了序幕。
只是,那只被无数双手触摸过、传递过的针囊,它所承载的,究竟是柳先生最初那个纯粹的“道”,还是在传递过程中,被每一双手、每一颗心,都悄然注入了各自理解的,无数个崭新的“道”?
江水奔流不息,看似同归一处,但水面之下,无数细小的暗流已经开始分化、汇聚,各自寻找着奔向大海的,独属于自己的河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