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是天大的荣耀!
涪翁医术通神,脾气古怪,寻常人千金难求一见。
被他邀请,比登上“悦颜榜”榜首还风光。
一时间,九十多位“笑脸状元”穿上最好的衣服,脸上挂着最灿烂的笑容,浩浩荡荡地赶往渡口。
然而,宴席却让他们傻了眼。
渡口边的空地上,只摆着几十张粗陋的木桌,桌上是黑乎乎的窝头和看不出颜色的咸菜,连一滴油星都没有。
涪翁独自坐在一张太师椅上,面沉如水。
他看着众人强笑着入座,努力用笑容来掩饰尴尬和失望,
“当!”
一声巨响,涪翁将手中的粗瓷大碗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溅。
满座皆惊,笑容僵在脸上。
“你们笑给谁看?”涪翁的声音不大,却如寒冬的冰凌,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笑给我?笑给这规矩?还是笑给你们自己?”
全场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停滞了。
涪翁缓缓站起,冷眼环视一周,目光所及之处,人人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今天这顿饭,叫‘哑宴’。不准说话,更不准笑。”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谁要是真情实感地笑出声来,我涪翁重重有赏——赏他一根三寸银针,扎在他的笑穴上,保他三个月,想笑都笑不出来!”
恐惧,瞬间取代了那虚假的欢愉。众人噤若寒蝉,连筷子都不敢碰。
涪翁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立于场中,发出了破笑三问。
“第一问,你们,有多久没哭过了?”
死寂。针落可闻的死寂。人们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
“第二问,这里面,谁最近是真心实意地开心过?举起手来我看看。”
半晌,一个中年男人颤巍巍地举起了手。
涪翁盯着他:“为何开心?”
那人小声说:“邻……邻居家的娃,乡试落榜了,我家娃……考上了。”
话音未落,周围投来的不是羡慕,而是夹杂着鄙夷和悲哀的目光。
唯一的开心,竟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涪翁没有评价,而是抛出了最后一问,声音如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你们笑,究竟是因为病好了,还是因为……怕被人说有病?”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捅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闸门。
“哇——”
角落里,一个刚刚成年的少年,猛地伏在桌上,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哭。
他一边哭,一边语无伦次地嘶吼:“我娘……我娘死了才半年……他们不准我哭,他们说要向前看,说我哭丧着脸是给太平盛世抹黑……我娘啊!”
一声哭,如同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整片干枯的草原。
“我爹的腿断了,我还得笑着去给他喂饭……”
“我的田被水淹了,上报灾情,他们说我心态不好,扣了我的救济粮……”
“我……我只是想我儿子了……他在边关,三年没回信了……”
哭声此起彼伏,从压抑的抽泣,到嚎啕大哭,最后汇成一片悲伤的洪流。
九十多个“笑脸状元”,此刻哭得像一群无助的孩子。
涪翁静静地看着,没有一句劝慰。
他只是让弟子们抱来一堆粗布,分发下去:“哭吧,哭出来。哭完了,才算个活人。”
这场“哑宴”,最终变成了一场“哭宴”。
七日后,奇迹发生了。
沙盘村的村民自发地拆掉了那面鲜红的“悦颜榜”,在原地,用拆下的木板和石块,垒起了一面粗糙的墙,他们叫它“哭墙”。
谁心里有痛,有怨,有思念,都可以去墙上刻下自己的心事。
盲童阿听又一次坐在村口,侧耳倾听。
他听见,村里的笑声少了,变得稀稀拉拉,却不再刺耳。
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笑,带着胸腔的共鸣,气息稳稳地沉了下去。
而那些心跳,虽然依旧有悲伤的沉重,却不再有那种惊惶的、短促的跳动,它们重新回归了自然的起伏。
涪翁站在渡口,感受着风中传来的、掺杂着真实悲喜的气息,只觉得胸口那枚淡不可见的传承印记,微微发热。
一行残缺的古字在他脑海中浮现:“真痛可疗,伪乐如蛊;医者当护痛,非灭痛。”
风,从哭墙前吹过。
一个刚刚在墙上刻下“想奶奶”三个字的小童,擦干眼泪,看到一只蝴蝶落在他肩上,忍不住破涕为笑。
那笑容歪歪斜斜,还挂着泪痕,却无比真实,听得人心头猛地一松。
那一笑,终于像个人了。
然而,这种新发现的真实,却并未带来彻底的安宁。
当三十六村的百姓将积压的悲痛尽数倾泻在哭墙之上,当他们不再畏惧眼泪,转而将感激与崇敬的目光,全部投向那个给予他们“哭泣”权力的涪翁时,一种新的、比“悦颜榜”更沉重的力量,正在悄然凝聚。
他们不再需要一个强迫他们笑的规矩,但他们迫切地需要一个能证明他们“活过来”的象征。
这股由万民感念汇聚而成的洪流,汹涌澎湃,即将为这片刚刚获得喘息的土地,带来一个谁也无法预料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