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的心跳,紊乱、急促、虚弱,像风雨中飘摇的残荷。
他没有施展任何奇术,只是低声说:“姐姐,你还记不记得,很多年前,三十六村闹药荒,你带着我们上山采草药,用最普通的草根代替昂贵的艾绒,治好了大家的病。你说过,‘药不在贵贱,而在识与用’。”
柳妻的身子一颤,泪水再次涌出,她哽咽着点头。
那是她最意气风发的时光,也是她医者初心的起点。
“可是你忘了,”盲童的手轻轻抚上她的心口,那里的跳动似乎因为他的触碰而稍微平复了一些,“你自己,也是一味药啊。”
“你一直在用自己这味药去烧,烧得又旺又亮,烧给所有人看,你想用这团火照亮整条江岸。可是,姐姐,火,是不该用来烧尽自己的。”
盲童的话,像一根看不见的针,精准地刺入了她多年郁结的病灶。
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证明自己能救人。
不是为了守护,而是为了打造一个完美的、不会出错的、由她掌控的守护体系。
她把自己当成了燃料,以为燃尽自己,就能换来永恒的光明。
一滴滚烫的泪,从她的眼角滑落,滴在盲童的手心。
就在那一刹那,柳妻忽然感觉心脉猛地一松,仿佛一块坚硬了不知多少年的寒冰,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
那股纠缠她日日夜夜的窒息感,竟奇迹般地消散了许多。
七日后。
柳妻扶着一根普通的木杖,站在了百草盟堂前,站在了那座被她的血染红的无针碑前。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清澈如洗。
当着三十六村所有代表的面,她命人取来了那枚象征着至高权力的“主事印信”,以及她亲手撰写、反复修订的《制度全编》手稿。
“我错了。”
她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她亲手将印信与手稿投入了火盆。
熊熊的火焰瞬间吞噬了那些纸张和木刻,火光映着她清冷而决绝的脸。
“我以为,严密的制度能护佑医道传承,能让三十六村固若金汤。可我忘了,制度是死的,人心才是活的。当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制度,一个主事身上时,人心,也就死了。”
“从今日起,百草盟废除‘主事’之位。”
她环视众人,声音斩钉截铁:“设立‘三十六村轮值议政堂’,每村一票,凡盟中大事,共同决议。若有争执,议而不决,那就等。等到有人愿意为了大家,先迈出那一步。”
火光渐渐熄灭,只留下一地灰烬。
老医官颤抖着声音问:“那……若是一直等下去,等不到那个人呢?岂不是要耽误大事?”
柳妻的目光望向远方笼罩着江面的晨雾,淡淡道:“那就一起承担耽误的后果。学会自己走路,总要先摔几跤的。”
人群寂静无声,所有人都被她这石破天惊的举动震撼了。
他们看着那个曾经将一切扛在肩上的女人,如今却亲手将权杖打碎,分给了他们每一个人。
这权杖,既是权力,更是沉甸甸的责任。
同一时刻,程高独自一人来到了无针碑前。
他看着碑上那已经凝成暗褐色的血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石刻。
忽然,他心口处那道多年前留下的旧印,微微发热。
那股热流仿佛沉寂多年的种子终于破土,迅速化作一股暖流,散入四肢百骸,带走了他身上最后一丝属于凡尘的沉重。
他仰头,望着天边那轮将落未落的残月,低声呢喃:“师尊,您想要的,从来不是一座被人供奉的庙堂,也不是一个完美无缺的继承者。您想要的,是这人间,能自己学会呼吸。”
说完,他从怀中解下了最后一件信物——当年涪翁赠予他的那枚温润玉佩。
他弯下腰,将玉佩轻轻地放在了石碑底座的一道锈痕之上。
玉佩与石碑接触的瞬间,仿佛完成了某种跨越时空的交接。
程高直起身,再无牵挂。
当他转身时,身影在晨雾中竟变得淡如轻烟。
他一步步走向江心,雾气越来越浓,他的身影也越来越模糊,最终与那空蒙的月光彻底融为了一体,再也不见踪影。
数日后,百草盟的议政堂吵吵嚷嚷,却也渐渐有了章法。
村口的大石上,盲童被一群孩童围住。
“小师父,现在谁是咱们的师父呀?”一个孩子好奇地问。
盲童坐在石头上,微笑着,不答反问:“你们说,咱们三十六村,最后一个被治好的病人,是谁?”
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回答。
“是住在东村那个咳血的老爷爷?”
“不对!是上游那个生了怪病、找不到药的孩子!”
盲童摇了摇头,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心口,低语道:“是那个……一直不敢倒下的人。”
他顿了顿,又说:“而治好她的那根针,不是金石,也不是草药。是眼泪。”
江风忽然大作,吹得江边的经幡猎猎作响,也卷起了议政堂里散落的一页《心火录》残稿,将其带向了长空。
云隙之间,程高那若存若逝的身影静静伫立。
他低头俯瞰,看见三十六村的灯火,不再是汇聚于一点的耀眼光芒,而是如星辰般散落江岸,随着人们的作息,如脉搏般明灭起伏。
这一次,他终于闭上了眼睛。
睡得,如一个被彻底治愈的人。
三十六寸的脉搏,平稳而有力,仿佛一场大病初愈,沉入了前所未有的静谧之中。
只是,无人察觉,在这极致的安宁之下,一种比人心更难揣度的寂静,正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