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跟来的人,包括那几个之前争得面红耳赤的村老,都看呆了。
他们终于明白,柳妻所言非虚。
心火,真的会选择。
它选择的不是祠堂,不是祭坛,也不是书本,而是病榻上最需要它的那颗心。
“扑通”一声,张家村的族长第一个跪倒在雨水泥泞之中,无言地对着那光芒叩首。
三日后,风波平息。
柳妻召集了三十六村所有的父老乡亲,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拆毁了东岸村耗费心力刚刚建起一半的“传火坛”。
砖石被一块块撬下,分给了每个村派来的代表。
“心火,不在高台上,不在祭品里。”柳妻的声音传遍每一个角落,“它就在病榻边那一碗滚烫的米汤里,在寒夜里那一次用力的相拥里,在你们每个人愿意伸出的手掌里。”
她随即宣布了一项新的制度——“心火轮值”。
从今往后,每月由一个村子负责主理《心火录》的增补和修订,记录下当月发生的医案、体会、甚至是失败的教训。
而且,她特别强调,非医者优先执笔。
曾经主张焚书的李家村巫祝,此刻声音颤抖地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柳妻,我们……我们都是凡夫俗子,如果我们写错了呢?岂不是污了圣典?”
柳妻的目光扫过他,扫过所有人,最后落在那本残破的《心火录》上。
她笑了,那笑容里有释然,也有鼓励:“错,也是火。烧过了,才有光。你们以为涪翁当年为何要亲手折断神针?程高前辈又为何要焚尽自己半生心血的手稿?他们不是要你们敬若神明,而是要打碎你们的敬畏,让你们敢于伸出手,去写下属于自己的第一笔!”
江雾深处,程高一身蓑衣,如同一块沉默的岩石。
每当夜深人静,他都会在三十六村的外围悄然巡行。
这晚,他看到一户人家的窗子后,灯火久久未熄。
他悄无声息地靠近,透过窗缝向内窥看。
灯下,竟是那个聋儿弟子。
他面前放着一只粗陶水盆,正用指尖一遍遍地轻抚盆壁,试图从水的震颤中,模拟和感受医书上所说的“结代脉”那若有若无的停顿。
他试了一次又一次,始终抓不住那瞬间的真意,急得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一滴滴落入盆中,搅乱了水面。
程高没有进去,也没有出声。
他只是在窗外的竹林里,随手折下一根细长的竹枝,对着窗棂,轻轻叩击了三下。
那三下叩击,不轻不重,节奏却暗合“心律三拍”之法,一强两弱,中间带着一丝极细微的顿挫。
屋内的聋儿骤然一震,泪水停在眼眶。
他仿佛听到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他凝神静气,再次将指尖沉入水中。
就在那一刻,他感觉到了!
水面传来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随即是一下清晰的停顿,然后,律动才再次恢复。
就是它!
他终于捕捉到了!
聋儿破涕为笑,欣喜若狂。
他不知道,窗外那道身影早已悄然远去,只剩下几片竹叶,在夜风中微微摇晃,如同神针悄然归鞘。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盲童坐在江畔的青石上,身边陪着那个当初领他去见柳妻的小女童。
他忽然开口问道:“你说,我胸口印记里冒出的那点光,真的是心火的源头吗?”
女童认真地想了想,答道:“当然是师父给你的呀。”
盲童却摇了摇头,那双空洞的眼睛望向洒满月光的江面。
“可我总梦见,那火,是从很多很多只手上传过来的——有给我暖热身子的农妇的手,有在井边封印恶鬼的程师的手,有在雨中拆毁祭坛的柳姨的手,还有……那个跪在地上,用舌头去舔毒血,想要辨别毒性的,过去的我。”
他用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胸口,低声自语,像是在对江水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也许,火从来就不只在一个人的身上。也许……我们所有人,才是那团生生不息的火。”
话音落下的瞬间,平静的江面,毫无征兆地泛起万千微光,如同星雨坠落水中,璀璨夺目。
江对岸,一直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的程高,身形猛地一颤。
他低头看去,自己心口那道曾经灼热无比的旧印,此刻再无一丝光影透出。
然而,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意,却仿佛从天地万物、从那三十六村的每一个呼吸之间,倒灌回他的血脉之中。
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孤独的引火者。
他,也是被照亮的人。
这股由三十六村汇聚而成的暖流,带着新生的希望,沿着大江水脉缓缓流淌。
然而,当它向西南方向延伸七十里后,却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墙。
那里,是这片心火光网中唯一的一片死寂之地,一个连脉搏都已沉寂的村落。
在那里,火种从未落下,或者说,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被什么东西,彻底掐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