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程高临时搭建的草棚里,喉咙间依旧残留着水毒带来的苦涩感,四肢虚浮无力,但他睁开眼的第一句话,却是沙哑而急切地问:“水针案……可曾记下了?”
程高默默点头,将那块记录着部分实验结果的泥板残片递到他面前。
柳文谦凝视着上面模糊的字迹,良久,忽然发出一阵苦笑,笑声中充满了自嘲:“我以自己的性命去验证,本想打破世人‘谣言不可信’的固执……却没想到,我自己也深深陷入了‘凡事必有实据’的牢笼之中。医道浩瀚,又岂能尽数归于这区区条目之下?”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程高急忙上前搀扶。
柳文谦却摇了摇头,他蘸着碗底残留的药渣墨迹,用颤抖的手指在身后的土墙上,一笔一划地写下:“病无常形,法无常势,惟心诚者近道。”
“柳先生,您需静养。”程高劝道。
柳文谦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眼神中再无半分颓唐,反而燃烧着一种涅盘般的决绝:“不必了。我的性命若真因试法而终,那这具身体,便是一味最好的‘反证’。后人见到我的结局,自会明白,‘不敢试’这味毒,远比‘试错’更致命!”
涪翁如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下游的村落。
他看见,那些昔日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施针的村民,如今正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
有人在用艾草熏蒸,驱散江边瘴气;有人学着程高的样子,用磨圆的石片为人刮痧;手法虽生涩笨拙,但他们彼此切磋,相互指点,脸上再无当初的惶恐与绝望。
从头到尾,竟没有一个人问起:“涪翁去哪儿了?”
他驻足在一棵大树后,静静听着一个少年正在教导同伴:“程师兄说过,痛的是经络,怕的是人心。你的手只要稳住,病人心里就敢信你一半了。”
涪翁默然良久,心中百感交集。
忽然,他的目光被角落里的一个盲童吸引。
那孩子正伸出自己瘦弱的手指,在自己的手臂上缓缓推按,口中喃喃自语:“这里,这里跳得快一些……是‘神门’穴吧?”旁边一个大人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你这娃儿,心可比眼睛亮堂多了!”
涪翁缓缓转身,悄然离去。
他藏于袖中的手始终紧握,却未曾取出一针。
他感觉,这一场无声的观察,竟比当年他以一人之力封堵瘟疫泉眼,更要耗费心神。
因为这一战,他赢了,却也输了。
医道,终于离开了他的掌心,却真正地,走入了万民的心间。
夜色渐深,程高将柳文谦安置妥当后,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江滩上。
他从怀中取出那枚被江水浸透的竹针,在指尖反复摩挲,针身的凉意仿佛能一直透进心里。
忽然,上游传来一阵整齐的号子声。
数十名渔夫正齐心协力,将一艘触礁的破船往岸上拖。
混乱中,一名渔夫不慎扭伤了脚踝,痛苦地倒在地上。
程高刚要起身相助,却见人群中立刻有两人上前,一人按住穴位,一人扶正脚骨,动作虽不标准,却有条不紊。
旁边更有人迅速取来两片竹板,用布条做了简单的夹缚固定。
为首的渔夫看见了程高,对他遥遥一挥手,爽朗地喊道:“程高兄弟,不必过来!您教的‘流水训’,我们都练熟了!”
程高怔怔地立在原地,江风卷起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他额角那道浅浅的针疤,此刻竟隐隐发烫。
他仰望夜空,漫天繁星璀璨如针,倒映在漆黑的江面上,随着水波荡漾,竟好似有万千根无形的银针,正浮游于这天地的血脉之上。
他缓缓闭上双眼,耳畔的风声陡然一变。
那不再是空洞的呼啸,而是化作了无数细微的低语,交织成一片宏大的共鸣:
“我手即我针,我心即我谱……”
程高猛然睁开双眼,瞳孔骤缩!
却见江心之上,一道黑影正踏着波涛,朝着上游的绝壁方向疾行而去,那身形,熟悉到了极点!
他心头大骇,不及细想,拔腿便要追去。
可脚下一阵湿滑,他一个踉跄,手中紧握的那枚竹针脱手而出,“噗通”一声坠入江中,瞬间便被湍急的暗流吞噬得无影无踪。
而江心那道黑影,已然没入了远方的云雾之中,再不见丝毫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