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时,二人茫然无措,只能机械地模仿师尊的呼吸起伏,不得其法。
然而,到了第五日清晨,程高在一次绵长的吸气中,忽然感觉一股暖流自丹田下沉,直抵足底,“涌泉穴”陡然一热,仿佛有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气流,正从脚下的大地源源不断地涌入体内,与他的呼吸产生了共振。
而柳文谦则在物我两忘的静坐中,第一次“看见”了自己体内的景象。
那不再是典籍上描绘的死板线路,而是一条条由无数微光粒子组成的、如萤火虫般游走的明亮光带。
这些光带无需意念导引,便自行沿着经络通畅流转,所过之处,一片温润舒泰。
第八日破晓,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涪翁终于睁开双眼,开口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洞穿一切的力量。
“你们昨夜,可有做梦?”
程高与柳文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骇。
涪翁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意,不等他们回答,便径自说道:“程高,你梦见无数银针从你的指尖生长出来,深深刺入脚下的大地,如同树木扎根。而你,柳文谦,你梦见自己化作了一株青草,在风中摇曳,每一次呼吸,都在与天地交换气息。”
二人骇然欲绝,如见鬼魅!
昨夜所梦,竟被师尊一语道破,分毫不差!
“现在你们懂了吗?”涪翁的目光扫过他们,“我,不是你们的师父。我只是……第一个从这场名为‘传承’的大梦中,醒过来的人。”
话音刚落,一个蹒跚的身影出现在山路尽头。
正是昔日那个在市集上焚毁伪经,被斥为疯癫的落魄儒生。
他如今的衣衫比上次更加破败,神情却不再有半分狂躁,反而清明如洗。
他双手郑重地捧着一个粗陋的陶罐,快步走到涪翁面前,双膝跪倒,将陶罐高高举过头顶。
“先生!”儒生的声音带着哭腔,“我走遍了三郡之地,收尽了所有‘影学门’那些害人伪经的残卷灰烬。我将它们与粪土、草木灰、还有药铺倒掉的药渣混在一起,沤成了这罐肥膏。凡是用它施过肥的田地,五谷无不丰茂,连快要枯死的病秧,都能重新焕发生机。百姓们不懂,只管叫它‘醒田膏’。”
涪翁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你来此,所为何事?”
儒生重重一个叩首,额头触及泥土:“学生不才,只求先生一句话——我这施肥救田之举,算不算……行医?”
他问得恳切,问得卑微。
他毁了医书,却用医书的灰烬救活了土地。
这究竟是赎罪,还是另一种形式的“道”?
涪翁沉默了许久,久到山风吹乱了儒生的鬓发。
最终,他缓缓吐出一句话:
“你早就在治,又何必来问我?”
一言,如春雷贯耳。
儒生猛地抬头,浑浊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他放声大哭,又纵情大笑,仿佛卸下了一生最沉重的枷锁。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只是将那罐“醒田膏”小心翼翼地埋在了村口的老槐树下,然后对着涪翁的方向长揖及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去了。
是夜,天穹沉云密布,黑压压地仿佛要塌陷下来。
滚滚的雷声在云层深处翻腾,却迟迟没有一道雷电劈落。
整个天地都仿佛在屏息,等待着一个不可逆转的宣判。
涪翁独自一人,盘坐于崖顶,仰望着这压抑至极的苍穹。
他缓缓抬起双手,似乎要结成那套威力无穷的“归元九息”手印。
然而,他的手在半空中顿住了,指未动,印未结。
就在他停住的刹那,一种无形的共鸣,以他为中心,悄然扩散开来。
方圆百里之内,那些被治愈的村民,那些重焕生机的草木,那些被泉水滋养的生灵,他们的呼吸,他们的脉动,竟在这一刻与涪翁的频率达到了惊人的一致。
千人同时调息,万灵共同吐纳。
这股由无数微小生机汇聚而成的宏大力量,如潮汐,如战鼓,冲天而起,竟硬生生将那厚重的雷云搅动,缓缓撕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背后璀璨的星河。
程高与柳文谦气喘吁吁地奔至崖顶,骇然地望着这天地异象,颤声问道:“师父,您刚才……您刚才用了什么神针?”
涪翁闭着双眼,面容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我没出针。”
他顿了顿,说出了一句让两人毕生难忘的话。
“是他们,替我出了。”
话音刚落,涪水上游,遥远的山谷深处,猛然传来一声轰然巨响!
一座因山体滑坡而形成、阻断主流多年的巨大石坝,其根基竟被那无形的地脉之力穿刺、梳理,再也无法承受奔涌的水压,自行崩裂!
压抑了多年的春洪,如脱缰的巨龙,咆哮着奔涌而下,浑浊的浪涛反射着天际的星光,一瞬间照亮了两岸,亮如白昼。
也就在这一刻,程高和柳文谦清楚地感觉到,师尊身上那股渊渟岳峙、仿佛与天地合一的浩瀚气息,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消退。
就像那枚碎裂的古印一样,归于虚无。
涪翁体内,那源自上古的医道传承,那最后一丝余光,也彻底熄灭了。
他似乎,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
然而,他的身形依旧挺拔如松,盘坐在崖顶,纹丝不动。
那张再无神光流转的脸上,却浮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安详与宁静,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又仿佛在等待着某种全新的开始。
风,吹过他花白的头发,吹过他空无一物的躯体,他就像一块沉默的崖石,即将与这片被他唤醒的土地,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