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这灰中……含有药性!”他惊道,“此纸并非凡纸,是以黄柏汁浸染,再以丹砂为墨抄写而成!影学门本想以此制造神秘,彰显其典籍不腐,用以惑众。谁曾想,黄柏清热燥湿,丹砂安神镇惊,焚烧之后,其药性未失,反而融入灰烬,化作了这肥田催生的奇物!”
程高抚摸着那片新生绿意下的温润泥土,脸上露出了与师父如出一辙的笑容:“师父常说,真经不在纸上,在土里,在人身上。这《伪针经》虽是毒瘤,可入了地,受了火,洗尽铅华,最终也成了滋养万物的养分。”
当夜,他们借宿在山间一处废弃的猎人木屋。
程高点亮油灯,开始整理随身携带的针匣。
可当他拿起那只乌木针匣时,手腕却猛地一沉。
“奇怪,怎么变得如此沉重?”
他疑惑地打开匣盖,眼前的一幕让他和一旁的柳文谦瞬间屏住了呼吸。
只见匣中那九枚长短不一的银针,竟被无数细密如发的白色根须紧紧缠绕,如同藤蔓攀附古木。
这些根须的尖端,还渗出点点清澈的液滴,与针身上经年累月形成的铜锈交融在一起,竟在昏黄的灯光下,泛起一层淡淡的金色纹路。
柳文谦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指,沾了一滴那清液,放在舌尖一试,双目陡然圆睁:“师兄,此非毒物!这是……这是地脉的精气!针身上的铜锈,反而成了接引地气的引机!”
二人心神俱骇,不敢再有丝毫妄动。
他们想起师父的教诲,连忙找来一块干净的湿布,轻轻覆盖在针匣之上,然后将其恭敬地安置在木屋最不起眼的墙角。
接下来的三日,奇景愈发惊人。
那些白色的根须竟穿透了厚实的乌木匣子,深深钻入屋下的泥土之中。
九枚银针不再冰冷死寂,而是发出了若有若无的轻微嗡鸣,仿佛正与脚下的大地一同呼吸,同频共振。
程高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喃喃道:“针……不愿再出鞘了。它们,也找到了自己的归处。”
三日后,他们终于回到了涪水岸边。
曾经冰封千里的江面,此刻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寂静。
涪翁就站在枯败的河岸上,背对他们,如同一尊亘古不变的雕塑。
他没有回头,只是缓缓抬起手,掌心朝天。
没有运针,没有提气,他只是站在那里,以一种玄之又玄的频率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正是那牵引了百里生机的“归元九息”。
一呼,一吸。
片刻之后,死寂的冰面中央,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这并非外力所致,而是冰层之下,一股沉睡的暗流突然壮大,水声“汩汩”,仿佛沉睡巨龙的脉搏正在复苏。
程高心头一跳,正欲开口询问,涪翁却抬手制止了他。
接着,令人终生难忘的奇迹发生了。
漫天飞雪并未停止,太阳也未曾露面,但整片广阔的河域,竟开始从内而外地散发出温意。
一根根水草顶着压力,刺破薄冰;一道道水脉在冰下重组、贯通。
冰层并非融化,而是在一股磅礴的内在生机下,被“撑”开了!
柳文谦再也无法站立,他双膝跪地,将耳朵紧紧贴在冰面上,片刻后,他猛地抬起头,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颤抖:“水里……水里有声音!像……像是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同时呼吸!”
涪翁始终闭着双眼,此刻,他的唇角终于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听见了?”他的声音平静而深远,“那是百里之内,千人调息,万灵共息。我的印碎了,但道,活了。”
话音未落,天际之上,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炸响!
春汛未至,整条涪水却仿佛接到了无声的号令,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碎冰之声,浩浩荡荡地自行破冰,奔腾南流,如神针引动经络,一泻千里!
程高与柳文谦骇然对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无法言喻的震撼与一丝深藏的忧虑。
师父说……印碎了?
那是什么意思?
是传承的终结,还是新生的开端?
他们再看去时,却见涪翁原本挺拔如松的身影,在滔滔河水与滚滚春雷的映衬下,竟显得有些……虚幻。
仿佛他的一部分,已经随着那奔腾的江水,融入了这片刚刚苏醒的大地。
他没有再多言,只是缓缓转身,沿着新生的河岸,一步一步地走向远方。
他的步伐很稳,却再也听不到他体内那曾经如烘炉般炙热的真气流动声。
仿佛他已成了一个最寻常的老人,又仿佛,他成了这山川河岳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