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两人返程,途经一处深山中的村落。
时值午后,阳光和煦,一群孩童正在村口的空地上嬉笑打闹,堆着雪人。
其中一个虎头虎脑的七八岁幼童,手持一根晶莹剔透的冰柱,正有模有样地往那粗糙的雪人身上“扎针”。
柳文谦本是一笑而过,可当他看清那冰柱落下的位置时,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那幼童口中哼唱着不成调的无字歌谣,手中的冰柱却精准无比地依次点在雪人的肩膀、手肘、手腕,其走势与落点,竟与人体“手少阳三焦经”的走向惊人地暗合!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玩得正疯的小女孩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小脸憋得通红。
那持冰柱的幼童见状,竟没有丝毫犹豫,一个箭步冲过去,在那女孩咳嗽不止的情况下,以冰柱飞快地在她手腕内侧的“列缺”穴上刺了一下。
冰柱触及皮肤,瞬间融化。
而那女孩的咳嗽,竟奇迹般地在片刻之后平息了。
柳文谦再也按捺不住,一个箭步上前,蹲下身子,用尽可能温和的声音问道:“孩子,是谁教你用这个……治咳嗽的?”
那幼童被他这副郑重的模样吓了一跳,茫然地眨了眨眼,指着女孩的手腕说:“我不知道呀……我昨天晚上做梦,梦见好多好多亮晶晶的星星,有一颗就跳到了这里。我就觉得,这里痒痒的,该扎一下。”
柳文谦与身后同样震惊的程高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与伦比的震撼。
这,不是师徒之间的传承。
这是沉睡于血脉深处的本能,正在苏醒!
当夜,两人借宿于村中一户农舍。
夜半时分,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他们出门查看,只见月光下,一名形容枯槁的男子正高举着一片焦黑的纸张残片,对着聚集起来的十几个村民高声叫嚷。
程高一眼便认出,此人曾是“影学门”的一名外围弟子。
“天降新律,神旨再临!”那弟子状若疯魔,“速速随我焚香诵咒,重立我门针坛,方可祛病消灾,得享长生!”
一些心思活络或是家中尚有病患的村民,将信将疑地跟着他跪下,学着他的样子念诵起那些晦涩的咒语。
然而,念了不过半途,一个中年汉子忽然停了下来,他挠了挠头,大声说道:“不对啊……我娘昨天夜里着了凉,一个劲儿地咳嗽,俺媳妇给她熬了碗姜汤,喝下去睡一觉就好了。这纸上说的叽里咕噜的,还没一碗姜汤管用,我念它干啥?”
他这一说,立刻引起了连锁反应。
“对啊,我娃前几天闹肚子,村东头的王婆给揉了揉,喂了点炒焦的米糊糊,当天就好了。”
“这纸都烧成炭了,上面说的神仙,咋连自己的经文都保不住?”
村民们议论纷纷,陆陆续续地站起身,各自散去,回家睡觉去了。
场中,只剩下那名执迷不悟的弟子,还在独自徒劳地诵念着。
柳文谦正欲上前呵斥,程高却拉住了他,只是从屋里端出一碗温水,默默地放在了那简陋的“针坛”之前。
水波微微荡漾,清澈地映出了那名弟子和他手中高举的焦纸残片。
然而在水面的倒影中,那片焦黑的纸张,却扭曲成了一张狰狞恐怖的鬼面,双眼是两个黑洞,正死死地盯着他。
那弟子无意中一低头,看到水中的倒影,吓得“啊”一声惨叫,魂飞魄散,将那焦纸猛地掷在地上,连滚带爬地逃进了黑暗之中。
柳文谦看着这一幕,轻轻一叹,由衷地说道:“当百姓开始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的双手,谎言,便再也无处栖身了。”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
远在百里之外的石窟中,涪翁豁然睁开双眼!
就在方才,他心口处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那枚象征着医道第八境巅峰的“医道传承印”,其第九道纹路,在吸纳了磅礴无尽的天地生机之后,终于彻底碎裂!
金色的光华如决堤的洪流,猛地从他体内冲天而起,却并未消散,而是在幽暗的石窟穹顶之上,凝聚成一片巨大的、流动的虚影。
那虚影之上,没有《针经》的文字,也并非《诊脉法》的图谱,而是一幅涪翁毕生从未见过的、浩瀚无垠的经络图!
这幅图的脉络,不再局限于人体,而是如苍劲的树根,又如奔腾的江河,向着四面八方无限蔓延,将山川、河流、草木、飞禽、走兽……乃至每一个呼吸的生灵,全都囊括其中,紧密地连接在一起。
而人,立于其中,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主宰,只是这宏大生命网络中,平等而又重要的一环。
在那新生印记的中央,缓缓浮现出一行全新的、大道至简的文字:
“无授者,无受者,万灵共息。”
涪翁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胸口,那里空空如也,旧印已碎,新道已生。
他畅快地笑了起来,笑声轻微得如同雪花飘落。
“原来,第八境不是终点……”
“它只是……一道门槛。”
洞窟之外,那道曾经透出金光的雪缝,不知何时已悄然合拢,仿佛从未裂开过一般。
唯有一缕若有似无的暖意,正顺着曾经的缝隙,无声地渗入万里冻土的深处。
凛冬,尚未过去。
而春天,已行于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