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太医院的老医正上月还托人带信......
帝王的脉案,不如村妇的胎前症实在。涪翁弯腰捡起块鹅卵石,地打进江里,惊起一群白鹭。
他望着水面散开的涟漪,想起天禄阁火场里谢云被烟火熏黑的脸:别让医典再锁进高阁。此刻晨雾里飘来艾草香,是对岸张婶在晒药,他忽然笑了,去吧,等你回来时,该教你认涪水的二十四节气针了。
程高的竹筏划出半里地时,江岸上已响起急促的马蹄声。
最先到的是个白胡子老医,背着半旧药箱,鞍袋里露出半截竹简——正是当年涪翁在疫区写的《温病救急方》残本。
他滚下马跪在滩涂,泥水浸透青衫:在下南阳张仲景,闻得涪翁医典现世,求......求抄录一字!
紧接着是骑驴的游方医,挑着悬壶济世幡的走方郎,甚至有个十七八岁的小丫头,攥着破布包的手直抖:我阿爹咳血三年,县医说没法治......
涪翁蹲在江滩上,看程高在竹筏上解开鱼篓。
晨光里,他看见《针经》的绢帛被掀开时,人群中腾起一片抽气声。
老医的手抚过赤针活命术的刻痕,突然老泪纵横;小丫头把布包摊开,里面是半块烧焦的竹简,正是当年天禄阁火场里飘出的残页。
原来......原来真能接上。老医颤抖着摸出随身携带的墨笔,我抄,我抄!
这一天,涪水滩成了天下医道的汇流处。
有人席地而坐,以膝为案;有人点燃松枝,借光誊写;连程高的竹筏都成了临时书案,青布包袱里的竹简被翻得哗哗响。
涪翁坐在老槐树下,看炊烟从各家屋顶升起,看医者们争论手太阴肺经的走行,看小丫头举着抄好的方子往家跑——她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像极了当年谢云举着油盏,在天禄阁抄典的模样。
三日后程高回来时,鱼篓里的竹简已薄了一半。
他蹲在师父脚边,掏出块温热的炊饼:南阳医馆说要刻碑,把《诊脉法》嵌在墙上;洛阳太学生连夜抄经,说要传给边军军医......
涪翁咬了口炊饼,目光扫过程高发顶新添的白发。
江风掀起他的渔翁帽,露出额角淡淡的疤痕——那是天禄阁火场里被房梁砸的。传得越广越好。他把饼渣喂给脚边的野狗,当年我们护着半卷残经,总怕被火吞了、被水冲了;现在好了,医道在千万人手里,谁也烧不尽、抢不走。
日子就在这样的喧闹里流走。
某年初春,王二狗蹲在江边洗药罐,忽见师父独自立在浅滩上。
晨露打湿了他的麻鞋,手中那枚归元针正对着朝阳,银芒刺得二狗眯起眼:师父,您现在是天下人嘴里的了,怎么还不去大地方?
涪翁没回头,银针在指尖转出个亮圈。
他想起昨夜程高翻出的旧账——这十年间,《针经》传了十七个州,收了八批求学者,连匈奴那边都有商队带着抄本过来。
可传承印上的纹路,却在去年收完最后一个徒弟后,彻底安静了。医圣?他低笑一声,当年在太医院,有人叫我李博士;在涪水,有人叫我;现在多了个......名字不过是江里的浪花,打湿裤脚就散了。
他转身时,银针地落进鱼篓。
二狗这才发现,师父的眼角又多了几道皱纹,可那双眼睛还是亮的,像二十年前第一次见时,在草庐里举着烛火看他扎针的模样。那师父要去哪儿?二狗挠着头,程师兄说要接您去洛阳养老......
哪也不去。涪翁弯腰捡起块扁平的石头,我在这儿等。
等什么?
等下一个人。涪翁将石头甩进江里,惊起一串水漂,等那个在雪夜里冻得打颤,却还攥着银针不肯放的;等那个被权贵刁难,宁可断针也不违心的;等那个看见病人就忘了自己,扎针时手比心跳还稳的......他望着江水东去,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医道这东西,总得有人接着传。
这一等,就是十年。
十年后,江湖再无涪翁的行迹。
有人说他去了昆仑山,采仙草炼针;有人说他隐在终南山,教山民扎针治疟;最可信的说法是程高的徒弟在信里写的:师父仍在涪水,只是见客时总戴着斗笠,连我都认不出。
但医道的火种却越烧越旺。
洛阳太医院的铜人针灸图上,刻着涪翁针法;边军的军医箱里,总压着本《诊脉法》抄本;就连西域的商队,都能用生硬的汉话背两句针入三息定生死。
又是一年春汛,涪水涨得漫过了老槐树的根。
有个打渔的老汉划着竹筏经过江湾,看见滩涂上坐着个戴斗笠的人,身边搁着个旧鱼篓。
老汉眯眼细看——那鱼篓的藤编纹路,像极了三十年前总在江边钓鱼的那个渔翁。
老丈,要鱼吗?老汉撑着竹篙靠过去。
斗笠下传来低笑,声音里浸着江水的潮润:不要鱼,要听个信儿。
啥信儿?
听说最近有个小郎中,在南阳治好了七个垂危的伤寒病人?斗笠微微抬起,露出半张爬满皱纹的脸,眼角的疤痕在阳光下泛着淡粉,他扎针时,是不是先揉三下合谷穴?
老汉还没答话,江对岸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晨雾里,一个青衫少年跌跌撞撞跑上滩涂,腰间的药囊晃得叮当响:王...王师叔!
不好了!
戴斗笠的人放下鱼竿,归元针在鱼篓里轻轻一颤。
他望着少年涨红的脸,听着江潮声里传来的山那边有瘟疫的断续话语,忽然笑了。
涪水依旧流淌,晨光漫过江面,将渔舟上的身影染成金色。
那枚银针在鱼篓里闪了闪,像颗未落的星子,等着坠入下一段故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