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高的目光扫过地上的血滴,又落在李柱国紧绷的下颌线上。
他没说话,只是握紧了腰间的针囊——师父的针囊从来都是整整齐齐,可此刻最里层的却松了线,红穗子散成了乱麻。
涪水滩的夜雾漫过来,模糊了医庐的轮廓。
李柱国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老船坞,指尖轻轻敲着怀里的竹简,像在敲一面即将被敲响的战鼓。
程高的麻鞋刚碾过青石板上的槐叶,就看见师父脚边那滴黑血。
他腰间的针囊地撞在石墩上——这是他跟着涪翁学针的第七年,头一次见师父的针囊线脚散成乱麻。
师父!程高的声音带着淬过冰水的冷硬,人已经旋身挡在李柱国跟前。
他左手按在针囊上,右手虚虚拢成握针势,腕骨绷得像拉紧的弓弦。
月光从他背后斜切过来,在他眉间投下阴影,倒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涪翁年轻时的狠劲。
树后传来布料摩擦的声响。
沈知秋扶着老槐树直起身,嘴角还挂着黑血,可眼睛里烧着两团火:以医道为剑他的笑声刮过程高后颈,李柱国,你当年在天禄阁拍着《黄帝内经》说医术不应授徒,只应流传,如今倒收了个护崽的小狼崽子?
李柱国望着程高绷紧的后背。
这孩子跟了他七年,从雪地里跪到他渔棚前,到现在能在他分神时本能护主——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在天禄阁的书堆里红着眼跟沈知秋争校书顺序。
你错了。李柱国绕过程高,玄色衣襟扫过程高手背。
他的声音比山风还静,医道不是刻在竹简上的死物,是活在医者血脉里的魂。他指腹蹭过程高针囊上自己亲手绣的字,有人传承,魂才不会散。
沈知秋的喉结动了动。
他突然暴喝一声,腰间短匕划着寒光刺向李柱国咽喉!
程高的银针几乎同时弹出——是里的截脉式,可那匕首却像长了眼睛,在针尖即将触到沈知秋手腕时突然变向,直取李柱国心口!
李柱国没躲。
他的右手探进针囊,指尖掠过的红穗,最终扣住的冷铁。
当匕首离他心口还有三寸时,他手腕轻振,七枚银针破空而出——,七处大穴同时被点中。
沈知秋的匕首落地。
他瞪着自己突然僵硬的四肢,像被抽了筋骨的木偶:你...你用了玄针?
你走火入魔了。李柱国的声音发闷,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
他望着沈知秋腕上密密麻麻的针孔,想起当年两人在天禄阁校书,沈知秋为了辨清《难经》里寸口脉的注解,在自己手腕上扎了三天针,扎出的血珠像串红玛瑙。
你看看巴郡产妇的肚子!沈知秋突然吼起来,脖颈青筋暴起,她血崩时,我用《藏气经》的锁魂针吊了她半条命!
你以为那些草医能救她?
他们连的位置都摸不准!他的眼泪混着黑血往下淌,我找了二十年残卷,试了八百个活人...我只是想把《藏气经》补全啊!
李柱国的医道传承印在胸口烫得发烫。
他摸出归元针,针尖在月光下泛着冷白:八百条命换一卷医典,你当医道是算筹?银针轻轻点在沈知秋百会穴上,这针封你手三阴、足三阳六条经络。他的指腹在沈知秋后颈的风池穴上按了按,半年内,你扎不出半寸深的针。
沈知秋瘫坐在槐树下。
他望着自己颤抖的双手,突然笑了:当年天禄阁起火,你抱着《针经》跑,我抱着《藏气经》跑。
现在你成了医圣,我成了疯魔...倒也算各得其所。他抬头看向李柱国,眼里的火灭了,你说得对,医道的魂...得活人传。
若你还有良知,李柱国转身时没敢看他,去个山清水秀的村子,做个只治咳嗽发烧的村医。
师父!王二狗从医庐里跑出来,小短腿带起一阵风。
他蹲在沈知秋跟前,想伸手又不敢,他...他会死吗?
死不了。李柱国弯腰捡起沈知秋掉落的短匕,刀柄上缠着当年那截青竹纹蜀锦,他的针断了,但命还在。
山雾漫过老槐树,把沈知秋的身影浸成一片模糊。
程高走到李柱国身边,望着师父怀里鼓起来的竹简,轻声问:那卷《藏气经》...
收进医庐的暗格里。李柱国摸了摸胸口的传承印,突然感觉有什么硬物硌着肋骨。
他不动声色地把沈知秋的短匕翻过来——刀柄底部嵌着块羊皮残图,边角焦黑,隐约能看出半座楼阁的轮廓。
涪水滩的夜雾更浓了。
李柱国望着江对岸若隐若现的老船坞,听见程高在身后收针囊的轻响,王二狗蹲在地上捡槐叶的嘀咕。
他把残图塞进袖中,玄针在针囊里轻轻颤动——这震颤不似寻常,倒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暗处,盯着他怀里的医典,盯着他袖中的残图,盯着整个涪水滩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