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深处泛起涟漪。
一个穿素白襦裙的女子踏着青雾走出来,腰间玉佩无音,怀抱的七弦琴却泛着幽光,连琴面的断纹都清晰可见。
她的面容被一层薄纱罩着,唯余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两盏浸在寒潭里的灯:你若动情,便会死。
王二狗的手指在针囊上掐出月牙印。
他分明看见师父的喉结动了动——三年前程高咳血那晚,师父也是这样,替师兄渡气时喉结总在颤抖,像吞了把烧红的铁砂。
可下一刻李柱国笑了,笑声撞得洞壁簌簌落石:我若无情,也不配称医。
他抬手,青铜针囊坠地。
十二根清灵针浮在半空,最顶端那枚泛着蜜蜡似的暖光——正是王二狗从未见过的。
针身流转的纹路突然活了,像有金线在皮下游走,王二狗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才惊觉师父的手在抖,不是害怕,是激动,指节发白却把黄针攥得死紧。
女子的指尖划过琴弦。
没有声音,却有刀。
王二狗眼前炸开无数银星,喉间突然腥甜——那是被音波震裂的毛细血管。
他踉跄后退半步,撞在湿滑的岩壁上,却见师父的黄针已竖在眉心。
李柱国闭着眼,额角青筋暴起如蚯蚓,黄针震颤的频率与女子的琴音渐渐重合,洞中的气流被搅成旋涡,吹得王二狗的碎发糊在脸上。
玄针续脉是守,黄针引气是攻。李柱国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当年在天禄阁,老医正说黄针要等医心通天地才能用......他突然睁眼,瞳孔里映着女子的琴,今日倒要看看,这幻境的天地有多大!
琴弦地断了一根。
女子的身形晃了晃,面纱被气浪掀开一角,王二狗看见她左颊有道淡白的疤痕,形状像朵未开的芍药——和记忆里那个端药碗的小婢女一模一样。
他喉咙发紧,正要喊师父,却见李柱国的黄针突然脱手。
不是飞,是。
黄针穿透琴面时,王二狗听见骨裂般的脆响。
女子怀里的琴瞬间崩成齑粉,她低头望着胸口的针,面纱彻底飘落,露出的面容让王二狗如坠冰窖——那分明是他自己,十二岁那年在街头讨饭时的模样,脸上还沾着馊粥的痕迹。
原来......李柱国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你不是要我无情,是怕我忘了为何动情。
女子的身影开始消散,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洞壁突然泛起金光,王二狗眯起眼,看见青黑色的岩壁上浮现出一幅画卷:云蒸霞蔚间,一个穿深衣的老者持针而立,脚下跪着三个弟子,最前面那个分明是程高,后面跟着的......好像是他自己。
李柱国的手缓缓抬起来,指尖几乎要碰到画中老者的衣袂。
王二狗听见他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这才惊觉——画里的人,分明和记忆里天禄阁老医正有七分相似。
医者之道......李柱国的声音发颤,像是终于摸到了某根绷了二十年的弦,非无情人,而是知情而守心。
画卷突然发出的轻响。
王二狗抬头,看见画轴正缓缓卷起,露出后面一道青石门。
门上浮雕着九只玄鸟,门楣四个篆字在金光里流转:医道归元。
李柱国伸手按在门上。
门纹丝不动,却有股热流顺着掌心窜进经脉,像当年老医正用内力替他温经时的触感。
王二狗望着师父微颤的背影,突然想起三年前雪夜,程高跪在草庐外时,师父也是这样站在门后,手按在门板上,指节发白却迟迟不肯推开。
进去吧。李柱国回头,眼里的光比洞外的日头还亮,该看看,老祖宗留下的医道,到底有多深。
王二狗攥紧怀里的《针经》。
他听见门后传来流水声,不是涪水的呜咽,倒像是......天地呼吸的声音。
李柱国的手刚要发力,石门却自己裂开条缝,门内涌出的风卷着他的衣角,带起地上的青铜针囊,十二根清灵针地落进囊里,像是在应和什么。
洞外的天光突然透进来,王二狗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洞顶的石缝里已经爬满了青苔,绿得像浸在春水里。
李柱国侧过身,朝他伸出手。
少年望着那只沾着血渍、爬满老茧的手,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师父时,他蹲在涪水滩上给渔婆治腿疾,也是这样伸手接过她递来的鱼,掌心还沾着草药汁。
李柱国说。
王二狗握住那只手。
石门后的黑暗里,有什么在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