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头的瞬间,正看见老者扯断右袖,露出里面缠着的皮袋,袋口还沾着暗褐色的药粉。
老者的眼神不再浑浊,直勾勾盯着供桌上的卷轴,抬脚就往门口冲。
想走?程高甩脱王二狗的手,抄起供桌上的赤阳针掷了过去。
银针擦着老者耳根钉在门框上,木屑飞溅的刹那,老者的脚步顿了顿——正是这半息的耽搁,程高已经挡在了门口,腰间的针囊因愤怒震得嗡嗡作响。
涪翁的针还扎在王二狗身上,却头也不回地说了句:程高,别让他碰着窗户。
老者的瞳孔猛地收缩。
程高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月光下,供桌上的黄帝经卷轴不知何时自行展开,半枚青铜古印的纹路正随着王二狗的呼吸起伏,每一次跳动,都有细碎的金粉从纸页间飘落,像星子落进了人间。
老者的右袖被程高扯得七零八落,露出的皮袋里还沾着毒粉,此刻他像被抽了筋骨的皮影,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涪翁的赤阳针仍钉在门框上,针尾红绳随着穿堂风晃出残影,恰好扫过老者颤抖的后颈。
司刑郎三个字像重锤砸在老者天灵盖上。
他浑浊的眼睛瞬间暴起血丝,喉结滚动两下,突然发出夜枭般的尖笑:李柱国,你果然没死!
当年天禄阁大火烧不尽你的命,今日太乙教的毒针——
住口!程高的针囊地砸在老者肩头,赤阳针的余温透过布料灼得他闷哼。
少年徒弟的脸绷得像拉紧的弓弦,腰间十二枚针尾红绳无风自动,师父问你话,就好好答!
涪翁没看程高,他的指尖还停留在王二狗的劳宫穴上,毒血正顺着针孔渗出,在少年手背凝成暗红的珠。九虫蚀骨针,太医院秘传,只有司刑署的人能解。他声音像浸了冰的青铜,当年张医正死在你针下时,大椎穴的针孔也是这样——他突然屈指叩向老者后颈第三椎,这里凹三分,对吗?
老者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望着涪翁的眼神从疯狂转为恐惧,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我...我只是奉命试探!
太乙教听说有医典重现,派我来确认真假!他突然转头看向赵子衡,嘴角扯出阴毒的笑,那小娃娃的爹,赵承安,当年救过个中毒的女弟子吧?
那女子姓柳,是太医院首座的关门徒——
住嘴!赵子衡突然踉跄着扑过来,腰间药囊撞在供桌上发出闷响。
他的脸白得像浸了水的纸,手指死死攥住老者衣襟:你...你说我娘?
程高瞳孔一缩。
他记得半月前在山神庙,赵子衡翻出父亲旧信时,信尾有半枚褪色的柳叶纹玉佩。
此刻少年颤抖的指尖正抵着老者喉结,连声音都在打颤:我爹被贬是因为政敌构陷,你胡说!
胡说?老者咳出一口黑血,染脏了赵子衡的衣袖,当年柳姑娘中了寒髓毒,是你爹用家传医方救了她。
可那医方里有赤焰草,是王莽要献给太皇太后的贡品!
你爹私藏药材,才被安了个的罪名——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柳姑娘...后来跟着商队去了南郡,走前托我给你爹带话...说等天下太平,就回涪水...看他种的...青竹...
赵子衡的手慢慢松开。
他后退两步撞在供桌上,卷轴一声滑开,青铜古印的金粉簌簌落在他手背上。
程高看见他眼底有团火在烧,从迷茫到灼痛,最后凝成滚烫的水光——那是程高在自己第一次见师父救濒死婴孩时,在眼眶里转过的光。
子衡。涪翁的声音突然轻了,像春风拂过结霜的竹枝。
他抽出王二狗身上的银针,用帕子擦去血渍,医者之道,不止救人,更要守心。
你爹守的是医方,你要守的...是他没走完的路。
赵子衡抬起头。
月光从破窗斜切进来,在他脸上镀了层银边。
程高看见他喉结动了动,伸手接住落在手背上的金粉,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石片:我...我想去南郡。
先别急。涪翁将卷轴重新裹好,古印的纹路在鲛皮封套下隐隐发亮,太乙教的人不会只派你一个。他转向程高,去后堂把那坛雄黄酒搬来,二狗的毒虽解了,得用酒擦身去余毒。
程高应了一声,刚要动,就见涪翁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抖开竟是卷泛黄的绢帛。
王二狗凑过去看,突然喊出声:这是...长安地图!
涪翁的指尖划过绢帛上的红点,最后停在天禄阁三个字上。
窗外传来夜枭的啼鸣,他抬头时,程高看见老人眼底有星子在跳——那是当年在涪水滩,师父第一次说要把断了的医道柴续上时,眼里的光。
明日。涪翁将地图卷好,系在腰间,我们去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