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他说,声音里的冷硬褪成温醇,像涪水畔晒了整夏的老茶,针是死的,人是活的。
机关困得住医典,困不住......
密室之外,巡城营的铜锣声炸响。
铜锣声像淬了毒的蜂针,扎得密室里的空气都跟着发颤。
王二狗扒着门框的手紧了紧,草屑簌簌落进脖颈:师父,巡城营的皮甲都照见光了!他鼻尖沁出细汗,能清晰听见自己吞咽口水的声响——上回见这么多兵甲,还是三年前县里恶霸带人砸医馆,结果被师父用一针封了哑穴。
涪翁的目光却从程高紧绷的后颈上收回来。
他看着徒弟指节泛白地攥着针囊,突然笑出声。
那笑声像涪水破冰时的脆响,震得程高猛地回头:师父?
慌什么?涪翁抬手弹了弹程高眉心,指腹还带着赤阳针的余温,当年太医院考校,我在三十六个老医正的药雾里扎过百会穴。他转身时,袖口扫落半架积尘,记住,破解此阵的关键不在灯,而在脉——人有十二正经,屋有九宫五行,道理是一样的。
程高喉结动了动。
他看见师父掌心躺着枚通脉针,银身泛着温润的光,针尾的云纹和自己针囊里的那套如出一辙。
这是师父从未给过旁人的备用针,上回见还是在破局救婴那夜,师父用它挑开了婴儿被寒邪淤塞的任脉。
试试。涪翁将针塞进程高掌心,指腹重重压了压他的寸口,你腕间的急脉,和这金灯的燥火是同个根。
程高的指尖突然发烫。
他望着西北角那盏白灯——方才师父说过,金灯属肺,对应手太阴经。
巡城营的脚步声更近了,混着甲片碰撞的脆响,像无数把小刀刮着耳骨。
他闭了闭眼,听见自己心跳如擂:三年前雪夜跪断三根竹杖求师,师父说针要扎进活人心里才算活;去年山洪救妇,师父骂他针感像没煮熟的米,浮在皮上;此刻掌心的针却在发烫,烫得他想起每回跟在师父身后采药时,涪水映着月光,师父说医道是条河,得自己蹚。
呼——他吐尽胸中浊气,再睁眼时眼底只剩那盏白灯。
灯座上的字刻纹被他用指甲刮去积尘,泛着冷硬的铜光。
通脉针悬在灯芯上方三寸,他突然想起师父教过的迎随补泻:金灯燥火过旺,该用随而济之的补法——针尾轻叩灯座三下,针尖才缓缓刺入。
叮——
细响混着地砖开裂的闷声。
密室地面突然震颤,刘承业扶着墙的手猛地滑开,整个人撞在焦黑的书架上。
程高看着金灯的火光突然收敛成豆大一点,原本缠在众人腰间的光网地断开,东南角暗门露出半尺缝隙,霉味混着更浓的墨香涌出来。
你怎么可能......刘承业的声音发颤,嘴角的血珠滴在道袍上,像朵开败的红梅,这阵我参详了三年,连五行生克都改了三版......
因为他扎的不是灯。涪翁已经走到暗门前,赤阳针挑开垂落的蛛丝。
暗格里躺着卷半人高的卷轴,鲛皮封套上的黄帝经三字被朱砂填得饱满,边角还留着他当年校雠时用的小楷批注:肝脉当沉,此篇误作浮。
他指尖抚过那行字,喉结滚动,他扎的是......
是人心。程高接口,声音轻得像叹息。
他望着师父颤抖的手背——那是他第一次见师父失态,哪怕去年豪强砸了医庐,师父也只是冷笑一声用针挑断对方脚筋。
此刻老人的指节抵着卷轴,指缝里泄出细碎的呜咽,像极了他初到涪水时,见过的老渔翁抱着被洪水卷走的渔网哭。
这才是完整的诊脉法涪翁将卷轴小心收入怀中,鲛皮摩擦着他贴身穿的粗布短褐,那是他隐居后唯一没换的旧物,当年天禄阁着火,我以为这卷跟着刘向公的藏书一起化了......他突然抬头,目光扫过程高、王二狗,最后落在缩在墙角的刘承业身上,接下来,我们要面对的,不只是太乙教了。
王二狗突然吸了吸鼻子:师父,外头的火把味淡了。他扒着门框往外看,只见巡城营的灯笼正往东边移动,许是被什么引开了?
涪翁拍了拍程高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单衣渗进徒弟骨头里,先找个地方歇脚。他转身时,怀里的卷轴突然发出轻响,像有人在纸页间低吟。
程高摸向腰间针囊,发现最里层的赤阳针套在发烫,隔着布都能灼得皮肤发红——这是他跟了师父三年,头回见针囊自己发热。
城郊的废弃医馆在月夜里投下巨大的影子。
王二狗踢开半扇朽木门,霉味混着药渣的苦香扑面而来。
程高扶着门框站定,看见师父将卷轴小心放在供桌上,月光透过破窗照在鲛皮封套上,那些被岁月模糊的纹路突然清晰起来——竟是半枚青铜古印的形状,和他常在师父梦中听见的医道传承印描述分毫不差。
程高。涪翁的声音从供桌前传来,带着他从未听过的郑重,把针囊拿来。
程高解下针囊的手顿了顿。
他听见自己心跳如雷,混着窗外不知何处传来的虫鸣,像极了密室里五行灯熄灭时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