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里的马蹄声撞碎了晨雾,程高的手指在针囊铜扣上扣出月牙印——方才布阵时他特意将“声引阵”的针距缩短三寸,原以为能混淆追兵耳力,却不想被师父一眼点破节奏破绽。
他余光瞥见涪翁脚步沉稳,玄色衣摆扫过驿站门槛的瞬间,袖口翻出半枚青铜印角,那是医道传承印又新浮了纹路的缘故。
“二狗守门。”涪翁话音未落,王二狗的砍柴刀已“当”地戳在门后青石板上,刀背蹭过门框时带下几片木屑,落在他沾着松脂的麻鞋边。
少年梗着脖子往门后一站,腰板直得像根新砍的青竹,可耳尖却偷偷往窗外偏——那边犬吠正顺着雾色滚过来,像一串炸响的鞭炮。
赵子衡后背贴着的土墙还带着夜露的潮意,他望着涪翁解下腰间药囊的动作,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咳血的手。
老人攥着他手腕时,指节冷得像冰:“去涪水,找那个守着火种的先生……”此刻药囊打开,十二枚玄针在布垫上排开,最小的那枚尾端还粘着半块黑玉渣——正是方才布阵时故意留下的“引”。
“借个火。”涪翁对缩在灶边的老板娘抬了抬下巴。
老妇哆哆嗦嗦递来火折子,却见他拈起一枚玄针,针尖轻轻一挑灶里的柴火。
“噼”的一声,原本噼啪作响的橙红火焰突然凝住,化作幽青的火苗,竟连半缕烟都不起。
程高凑近些,见师父拇指在针柄上碾了个旋儿,青焰便随着针势腾起三寸,恰好裹住架在灶上的陶锅。
“回元散。”涪翁从药囊里捏出撮浅褐色药末撒进锅,药香“轰”地炸开,混着松木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赵子衡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喉结动了动:“这火……”“控火为引,药性方能直入三焦。”涪翁头也不抬,玄针在火焰里划出半圆,陶锅里的药汁立刻“咕嘟”翻涌,“你以为医道只在扎针?火候不对,人参能熬成萝卜汤。”
王二狗突然用刀背敲了敲门板,声音压得像闷雷:“来了。”
窗外黑影一闪,三四个黑衣人的影子被油灯拉得老长,贴在褪色的窗纸上,像群张牙舞爪的恶鬼。
程高摸出枚赤针攥在掌心,针尾的红绳蹭得虎口发痒——这是他第一次在师父面前用赤针御敌,心跳快得能擂鼓。
“坐。”涪翁突然拍了拍身边的木凳。
程高的手顿在半空,见师父端起老板娘刚送的粗瓷碗,碗里的紫苏叶正随着他的动作打转,“他们要的是《针经》,不是人命。真动起手,反坏了咱们的局。”
赵子衡盯着涪翁茶碗里的倒影,青铜古印的光在他腰间明明灭灭,新浮的纹路里隐约能看见“针藏锋”三字。
他喉结动了动,终于把憋了一路的话倒出来:“我爹……他被贬前说过,有人想借医典改皇脉。”
陶锅里的药汁“噗”地溅出一滴,在涪翁手背烫出个红点儿。
他垂眸盯着那点红,指节慢慢攥紧茶碗,指根青筋跳了两跳:“改皇脉……”声音轻得像叹息,“难怪太乙教盯着《黄帝经》主卷不放。当年天禄阁起火前,我见过半卷残页,上面记着用针引血、移脉换息之术——”他突然住了口,抬眼时目光像淬了冰,“你父亲可曾提过,是谁在背后动手?”
赵子衡摇头,眼眶却慢慢红了:“他只说……那伙人连皇子的胎气都敢动,为的是让龙椅上坐个病秧子。”
窗外传来“咔嚓”一声,像是刀背劈断了窗棂。
王二狗的砍柴刀“唰”地抽出半尺,刀刃映着青焰泛着冷光。
涪翁却突然笑了,指节在桌沿敲了敲:“二狗,把刀收了。他们要闯早闯了,现在不过是吓唬人。”
少年梗着脖子瞪了窗纸一眼,到底把刀插回鞘里,刀柄上的紫苏叶被他捏得碎了几片,落在脚边。
程高望着那片碎叶,突然想起方才在林子里,师父故意让王二狗抖落紫苏,为的就是和驿站茶碗里的叶子呼应——追兵循着黑玉阴脉找来,却被这抹药香引偏了嗅觉。
“明日要往长安去。”涪翁突然站起身,玄针囊在腰间晃了晃,青铜古印的光映得他眉骨发亮,“但得先派个人探探路。”他目光扫过王二狗沾着松脂的粗布短打,又落在赵子衡洗得发白的青衫上,最后停在程高腰间的针囊上,“二狗——”
“在!”王二狗立刻挺直腰板,砍柴刀鞘撞在门板上,“师父要我干啥?砍人还是扛药?”
涪翁没接话,只是伸手摸了摸他发顶翘起的乱发。
少年耳尖“腾”地红了,像被松脂烫着似的缩了缩脖子。
程高却注意到师父指尖在王二狗衣领上勾了勾,目光掠过驿站角落挂着的蓝布小厮服——那是老板娘儿子出门当差留下的,衣长正合王二狗的身量。
窗外的犬吠突然远了,像是被雾裹住了喉咙。
涪翁弯腰收起玄针,针尾的黑玉渣在掌心闪了闪,被他顺手扔进药囊。
程高望着师父的背影,突然明白过来:方才的青焰、药香、茶里的紫苏,全是局。
那些追来的黑衣人,此刻怕是正顺着假线索往深山里钻,而真正的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