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李柱国抽回针,程高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捏着玄针,不知何时已扎进陶俑气海穴三分。
陶俑表面裂开细纹,水银顺着针孔缓缓渗出,在石台上汇成个小圆。
天地之气,像涪水。李柱国用针挑起水银珠,你要做的不是控水,是顺流。
程高望着陶俑,突然笑了。
夜更深时,李柱国把新得的残卷推给程高:去整理,明早我要听你说这卷里缺了什么。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别急着睡。
程高没说话。
他知道师父的规矩——每次新得医卷,总要留几处错漏,考他的眼力。
他铺开麻纸,蘸了墨开始誊抄,青灯芯结了灯花,他吹灭了再点,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
师父。程高推醒李柱国时,后者正靠在石凳上打盹,怀里还抱着王二狗的破棉袄。
程高手里攥着抄好的卷,另一只手捏着半片竹笺,这里写针入三息,但《素问》里说针入五息;还有这处足太阴经起于大趾,可《阴阳十一脉灸经》残卷里是起于大趾内侧
李柱国揉了揉眼睛,接过竹笺看了看,突然笑出了声:能疑,是进阶之始。他拍了拍程高的肩,去歇会儿,等天亮带二狗去江边。
清晨的涪水泛着银白。
王二狗提着鱼篓跟在李柱国身后,鞋尖踢着江边的鹅卵石:师父,您说您年轻时跟着刘向大人学医?
刘大人校书天禄阁时,我是他的医官。李柱国望着江对岸的芦苇荡,那里有他当年搭的草棚,那时候总觉得,医道是宫里的事。
直到有回,皇后难产,我开了下胎方,可太医院令说妇人之疾,当以稳为上,非要用温针。
等他们磨磨蹭蹭扎完针,孩子没了,皇后也没了。
王二狗的手攥紧了鱼篓的麻绳:后来呢?
后来天禄阁烧了。李柱国蹲下来,捡起块扁平的石头往江里打了个水漂,我抱着半卷《针经》往南跑,跑到涪水滩时,看见个农妇抱着发烧的娃在江边哭。
我扎了三针,娃醒了。
那时候我才明白,医道不在金殿里,在人心里。
王二狗望着水面上的水漂,突然说:师父,我以后要跟着您,把医道传到每个山坳坳里。
李柱国摸了摸他的头,没说话。
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腰间的传承印,此刻纹路已经清晰如铸,二字在晨光里泛着暖光。
咕咕——
一声鸽哨惊碎了江雾。
程高从山洞里跑出来,手里举着个竹管:师父,长安来的信!
李柱国拆开信笺,眉峰渐渐拧成结。
信上的字是用密语写的,但他看得懂——太医院令亲率队,三日后焚蜀中医馆,重立统制。
程高。李柱国把信笺扔进江里,看它被水流卷走,去收拾药囊,把新抄的《针经》残卷贴身带着。
去哪儿?程高已经开始往布包里塞银针。
去救一个不该死的人。李柱国转身往山洞走,王二狗追在后面问谁啊谁啊,他没答。
但程高看见,师父的手指在针囊上轻轻敲了三下——那是他们约定的暗号。
江风卷着晨雾往上游去,带走了山洞里飘出的药香。
程高背起药囊时,瞥见石桌上的传承印,突然发现,不知何时,印面又多了一行字:医道不灭,薪火不熄。
而在江的那一边,二十里外的青瓦宅院里,暗室的烛火再次亮起。
李柱国要动了。沙哑的声音裹着算盘珠的脆响,让川北的人准备好——他护得了一卷书,护不了满天下的医馆。
涪水滩的渡船一声划破水面,李柱国站在船头,程高和王二狗一左一右。
晨雾里,能隐约看见前方山坳里飘起的炊烟——那里有间医馆,挂着的布幡。
他们要赶在炊烟熄灭前,把那团火,再烧得旺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