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谴?”他目光幽深,不禁又联想到了“明”与“火”的宿命,心中那股压抑感更重了几分。
“天外异象?”他抬头望了望星空,眉头紧锁,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带来的是一种面对浩瀚宇宙的无力感。
天幕上,朱及第对各种猜想的剖析冷静而理性,带着后世之人特有的考据癖和科学视角。然而,这番分析落在不同的人耳中,激起的回响却截然不同。
与朱元璋那倾向于从权谋、军事、天命等现实角度思考的帝王心态,以及徐达、李善长等勋贵重臣更多关注政局影响、制度漏洞的务实态度不同,在文官队列的末尾,施耐庵与罗贯中这两位以笔墨勾勒江湖、描绘天下的人,内心受到的冲击更为复杂和……倾向于神秘。
他们听着朱及第条分缕析地将“刺杀说”、“天谴说”、“异象说”一一道来,理智上觉得那“刺杀说”过于离奇,“异象说”又太过缥缈,唯独那“天谴说”,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他们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曾几何时,他们笔下虽有神魔志怪,但那更多是艺术渲染,是借虚言实。他们自身,作为读书人,是敬鬼神而远之的,更相信事在人为,天道酬勤。然而,自这天幕横空出世以来,他们固有的认知被一次次无情地颠覆。
能窥探未来数百年的兴衰成败,能将后世之人的音容笑貌、甚至其居住的逼仄小屋都清晰地投射到洪武十一年的夜空——这不是仙家手段,又是什么?!
那朱及第,口口声声自称后世凡人,可他展现的一切,在施耐庵和罗贯中看来,与传说中的千里眼、顺风耳、洞悉过去未来之能,有何区别?
“伯温兄常言,天象示警,关乎人事。以往只觉玄奥,未曾深信……”施耐庵用极低的声音,几乎是气音,对身旁的罗贯中叹道,“如今观此天幕,再思及那天启大爆炸,若说非是天怒,实难有更善之解啊。”
罗贯中微微颔首,目光依旧低垂,看着脚下的青石板,仿佛能从那冰冷的石头上汲取一丝冷静:“鬼神之事,渺茫难寻。然此天幕,却是实实在在……由不得人不信。只是……”
他话未说尽,但施耐庵已然明白。只是这“天谴”的对象,是那后世不肖的子孙和混乱的朝局。他们作为本朝的臣子,更是作为有着特殊过往的人,对此等“天意”发表看法,是极其危险和不智的。
两人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将所有的震撼、联想乃至一丝对冥冥天意的敬畏,都死死地压在了心底。他们比谁都清楚,龙椅上那位皇帝,能允许他们在文渊阁整理典籍,已是莫大的恩典和宽容。这份“恩典”的背后,是他们曾经在张士诚麾下效力的过往。陛下用他们,是为了彰显其海纳百川的胸襟,是“使功不如使过”的帝王心术,绝非真的看重他们,更不是让他们有机会妄议天象、非议(哪怕是后世)朝政的。
言多必失。尤其是在这种涉及“天命”、“天谴”的敏感话题上,一句无心之言,可能就会被解读出无数种含义,引来杀身之祸。他们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可以挥斥方遒、畅所欲言的年纪和身份了。
于是,奉天殿前,当朱元璋沉浸在“火德”与“水德”的天意纠结中,当徐达等将领琢磨着火药威力和海防漏洞时,施耐庵与罗贯中,只是如同两尊沉默的雕像,恭敬地垂首而立,将所有的思绪都掩藏在那低垂的眼睑之后。
天幕上,朱及第的声音还在继续,讲述着大爆炸之后天启朝局的余波。
而天幕下,这两位文学巨匠,却在亲身演绎着,在绝对皇权与莫测天意之下,一个前朝降臣该如何小心翼翼地生存。闭嘴,是他们此刻最明智,也是唯一的选择。他们用沉默,守护着来之不易的安稳,也守护着内心那份因天幕而彻底动摇了的、关于这个世界运行规则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