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下,奉天殿前陷入了一种极其微妙的沉默。这种沉默并非源于无知,而是源于认知被冲击后的茫然与自省。
若严格按照他们所读的圣贤书,所信奉的程朱理学来看,海瑞的所作所为,非但无错,简直是践行儒家道德的典范!
《孝经》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海瑞对母亲的绝对服从,是至孝;
《礼记》有载:“男女不杂坐,不同施枷,不同巾栉,不亲授。” 他苛责女儿接受男仆食物,是严守礼教大防;
他为了延续血脉而纳妾,更是符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纲常伦理。
然而,为何心中会感到如此不适,甚至隐隐发寒?
因为他们在海瑞这面“道德明镜”的映照下,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不纯粹”。他们发现,自己虽然口中高喊着与海瑞一样的道德信条,但在实际为人处世中,却一直在“灵活变通”。对父母,他们孝顺,但未必如海瑞般毫无自我;对子女,他们严厉,但终究存有舔犊之情;对礼法,他们遵守,但懂得“礼不下庶人”的权宜,也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
海瑞像一把锋利无比、毫无余地的尺子,量出了他们所有人道德上的“瑕疵”。他们无法、也不敢在公开场合批评海瑞,因为批评海瑞,就等于否定了他们自己赖以安身立命的儒家道德基石,等于自打耳光。这种憋闷与自惭,使得整个广场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压抑气氛。
而更让他们心神不宁的,是天幕上那些后世之人对海瑞毫不留情的批判。那些言论,不仅仅是针对海瑞个人,更像是对他们奉若圭臬的整个儒家价值体系的猛烈抨击。什么“对女性的压迫”,什么“封建大家长”,什么“扼杀情感”……这些词汇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惊雷,震得他们耳膜嗡嗡作响。
“如果……如果后世之人都是这般看待我儒家学说,” 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在许多文官心中升起,“那天幕之前隐约提及的‘儒家灭亡’,难道并非虚言?”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便带来了刺骨的寒意。他们赖以生存的精神世界,他们坚信万世不易的真理,在未来竟然可能崩塌?而从天幕展现的那个后世来看,没有了儒家,世界似乎并未陷入蛮荒,那些“网友”能隔着万里之遥交谈,那“主播”能日行千里,百姓的生活看起来……似乎更好了?至少,他们敢于如此批判一位青史留名的清官,那种思想的自由和张扬,是洪武朝无法想象的。
但这种“好”,是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甚至感到恐惧的“好”。那是一个没有明确纲常伦理,没有森严等级秩序的世界吗?那将是一个何等混乱、何等“礼崩乐坏”的景象?
理想与现实的撕裂感,对自身信念的怀疑,以及对未知未来的恐惧,交织在洪武君臣的心中。他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坚守的道,或许并非唯一的道,甚至可能是一条终将被历史长河冲刷、改变乃至湮没的旧途。这种认知带来的震撼与迷茫,远比任何单一的战争或奇案,都更加深刻地动摇了他们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