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施罗二人如何去想,单说从官舍回来,还是正午时刻,作为太子老师的宋濂如同往常一样去给太子讲学。
朱标知道老师今日与刘三吾一同去见了那两位天幕提及的小说家,想必有所见闻。
宋濂行礼后,朱标便迫不及待地赐座,并开口问道:“先生今日见过那施耐庵与罗贯中了?观感如何?父皇他……对此二人是何态度?”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似乎想从这桩具体的事务中,找寻某种应对当前困局的启示。
宋濂在绣墩上坐下,整理了一下思绪,便将今日会见施、罗二人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向朱标道来。他详细描述了如何归还书稿,如何传达陛下允许其继续创作的旨意,以及最后,如何看似不经意,实则极其严肃地转达了那个关于修改人名的要求。
“……陛下言道,‘一听这个名字,咱就知道你要写的是谁’。施耐庵当时面色虽竭力保持镇定,但老臣观其眼神,可知其内心震动非常。” 宋濂缓缓说道,语气中带着对帝王心术的叹服,“陛下此举,看似只是对几个小说人物名字的微末要求,实则用意深远。”
朱标听得入神,忍不住追问:“先生以为,父皇此举,深意何在?”
宋濂捻须,目光沉静地看着自己这位性情宽厚的学生,耐心剖析道:“殿下,此乃典型的恩威并施,帝王驭下之道也。”
“其一,曰‘恩’。施、罗二人,乃张士诚旧部,其身份本就敏感。其所着之书,虽有才气,然内容多涉草莽反抗、权谋争斗,依常理,极易被归为‘惑乱人心’之列,严加查禁亦不为过。然陛下非但不禁止,反而归还书稿,亲口允其续写,此乃示天下以宽宏,显包容之量。尤其在此博学鸿儒科敏感之时,更是在告诉那些心存疑虑、乃至曾有‘前科’的士人,只要其才学能为国所用,陛下便可既往不咎。此乃‘恩’。”
“其二,曰‘威’。陛下特意点出朱武、陈达、杨春之名,其意不言自明。这是在告诫施、罗,以及所有关注此事的人:朝廷的宽容是有限度的。尔等可以着书立说,可以议论古今,但不可影射当下,不可触及皇权根本,不可有丝毫动摇国本之念。陛下洞若观火,一切小心思,皆在圣鉴之中。此乃‘威’。”
宋濂顿了顿,加重语气道:“陛下这是在划下一条线。线内,允许你们畅所欲言,甚至借古讽今,讨论兴亡;线外,涉及本朝、涉及陛下自身,则绝不容逾越。这既是保护,也是约束。”
朱标听完,沉思良久。他回想起父皇平日的行事风格,刚猛暴烈之余,确实不乏此类精细的权谋手腕。只是今日通过宋濂之口,如此清晰地剖析出来,让他对“为君之道”有了更深一层的体悟。
“所以,父皇并非真的在意那几个名字本身,” 朱标若有所悟,“而是在确立一种规矩,一种……即便是在最富想象、看似最不受拘束的小说家笔下,也必须遵守的规矩。”
“殿下明见。” 宋濂点头,“治国如同驯马,既要用草料喂养,使其有力奔驰,亦需配上鞍鞯辔头,执掌缰绳,使其不偏离正道。过松则易生乱,过紧则扼杀生机。陛下对此二人之举,便是这‘松紧之道’的体现。”
朱标默默点头,心中的困惑似乎散去了一些,但另一种压力却又悄然滋生。他意识到,作为储君,未来不仅要懂得施行仁政,更要学会运用这种平衡与制约的手段,既要展示胸怀,也要树立权威。这与他本性中偏向宽仁的一面,似乎存在着某种需要弥合的差距。
他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以及那依旧散发着微光的天幕,低声道:“看来,我要学的,还有很多……” 这声音里,少了些许因质疑而产生的自我怀疑,多了几分面对现实、必须成长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