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被注释的李善长之死(2 / 2)

府外围观的人群鸦雀无声,都被这李家公子们毫不掩饰的“恨意”与“悲愤”震慑住了。一些原本还对天幕将信将疑的人,此刻也不禁动摇起来——连韩国公这样的人物都被天幕“咒”得提前死了,看来那东西果然是不祥之物,方学士的檄文说得没错!

这场由李家人倾情演绎的“悲愤交加”,很快便随着各家探子、往来仆役的口耳相传,如同瘟疫般扩散至整个应天府。内容高度一致:韩国公李善长,非正常死亡,乃是被天幕妖言所害,折寿十二年!李家人对天幕恨之入骨!

这无疑是李善长临终布局中最关键、也最无奈的一步。他无法改变自己将死的命运,却能指挥儿子们,用最激烈、最公开的方式,将他的死因“归咎”于天幕。这既是对皇帝朱元璋“讨妖幕”国策最彻底的拥护表态,也是用他韩国公的赫赫声名和这条残命,为那篇檄文作了最鲜血淋漓的背书。

他用阖府的哭声与咒骂,向龙椅上的皇帝献上了最后的、也是最“忠诚”的表演。这表演,无关真相,只关乎生存。

宫中的反应迅速而隆重。接到韩国公府报丧的第一时间,朱元璋便显露出“震怒”与“悲痛”。他在早朝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龙案拍得震天响,怒斥天幕“妖言惑众,折损朕之股肱,其心可诛!” 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愤慨,仿佛李善长之死,完全是那虚无缥缈的天幕一手造成。

紧接着,一道道彰显天恩的旨意便从宫中发出:追封李善长为特进光禄大夫、上柱国,赐谥“襄愍”——“襄”字喻其辅国之功,“愍”字则寄寓了天子对功臣“横遭天幕所害”的哀怜与痛惜。赏赐的金银、帛绢、祭品络绎不绝地送往韩国公府,规格远超常制,极尽哀荣。更下令辍朝三日,命太子朱标代表皇帝亲临致祭,要求百官往吊。

这一连串的动作,如同精心排演的戏剧,每一个环节都在向外界传递着明确的信息:陛下对功臣情深义重,天幕所言皆为虚妄,连韩国公的寿数都能被其“咒杀”,足见其妖邪本质!看,陛下是何等痛心,又是何等厚待功臣!

然而,当夜幕降临,乾清宫内只剩下朱元璋与马皇后二人时,那副“悲愤交加”的面具便悄然卸下。

朱元璋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天幕上再次出现的朱及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幽深如古井。

“李善长……”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刚刚在朝堂上的“痛心”,“倒是死得是时候。”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之重。马皇后在一旁闻言,轻轻叹了口气,没有接话。她深知枕边人的心思。

“是时候”三个字,含义复杂。它既是对李善长“识相”的认可——这位老臣用自己恰到好处的死亡,为皇帝的“讨妖幕”大业献上了最有力、最无法辩驳的“证据”,主动将自己变成了陛下棋盘上的一颗弃子,以此换取李家可能的安稳。这份“忠诚”的表现,无论是真心还是无奈,都值得皇帝给予表面的最高礼遇。

但更深层的,是那从未真正消散的猜疑。李善长此举,固然解了皇帝眼前的舆论之困,却也像是在以一种极端的方式,最后一次提醒着朱元璋那天幕的存在与其揭示的“未来”。他死得越“是时候”,反而越像是在印证某种无形的力量,仿佛一切仍在某种既定的轨迹之上,只是以另一种方式呈现。

韩国公之死,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勋贵圈层中激起了巨大的、复杂的涟漪。

徐达、冯胜、傅友德等顶级勋贵,在暗自伤感老兄弟离世的同时,一股更深的寒意从心底升起。他们岂会真的相信方孝孺那套檄文?但李善长用生命演绎的这场“忠诚”,让他们清楚地看到了反抗皇帝意志的代价,以及……取信于皇帝的“正确”方式。

“韩国公……这是用自己的命,给陛下递了一把最锋利的刀啊。” 冯胜在府中长叹,语气中充满了物伤其类的悲凉。

一种荒诞而压抑的氛围开始弥漫。不少公侯伯爷私下里甚至开始“盘算”:自己是不是也该“适时”地死一死?既要死在陛下需要证明天幕不准的时候,以保全家族恩宠;又不能死得太刻意,以免引起陛下更大的猜忌。这种对自身死期的“规划”,充满了巨大的屈辱与无奈。

他们比谁都清楚,这大明天下,是朱元璋带着他们打下来的不假,但他们从来不是平等的兄弟,只是皇帝手中的刀。朱元璋,才是这江山唯一的主宰。什么淮西旧部,什么功勋集团,在朱元璋这位带头大哥绝对的权力面前,都不堪一击。强如徐达、冯胜、傅友德,也无力反抗天子的意志,更何况是耿炳文、蓝玉这些“后起之秀”?

韩国公李善长的死,仿佛一声无声的号角,宣告了洪武朝功臣集团彻底进入了一个必须仰皇帝鼻息、甚至需要以生命来表演“忠诚”的时代。在朱元璋编织的巨网之下,无人能够挣脱,只能在这无形的牢笼中,或挣扎,或顺从,直至命运的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