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濂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暗叹。他精通天文历算,对星象命理亦有研究,此刻更是感触良深。他低声吟道:“天意高难问,人情老易悲。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后世种种,岂非正是如此?”
这一刻,奉天殿前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氛围。不再是单纯的愤怒、震惊或狂喜,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对历史无常和命运弄人的共情与思索。他们这些历史的创造者与参与者,在来自未来的“剧透”和调侃中,仿佛也变成了命运的旁观者,感受到一种超越个人意志的、宏大的无奈与苍凉。
朱及第看着突然安静下来的直播界面,也收起了玩笑的神色,轻声总结道:“老铁们,历史有时候就是这么讽刺。你奋力追求的,可能遥不可及;你拼命躲避的,可能如期而至。这或许就是命运的张力,也是历史最迷人,也最令人敬畏的地方。今天的直播就只能到这里,我们下次再见。”
天幕在洪武君臣一片复杂的静默中,缓缓暗下。晚风吹过殿宇,带来一丝凉意,也带来了无穷的思绪。
天幕的辉光彻底隐去,夜幕笼罩了南京城。从皇宫中出来的亲王与勋贵臣子们,无人高声谈笑,皆心思重重地乘着车轿,沉默地汇入京城的夜色中。今日天幕所载,信息量过于庞大,无论是功臣后裔的幸与不幸,还是那冥冥中仿佛存在的命运嘲弄,都足以让他们回去后彻夜难思。
秦王的仪仗在寂静的街道上行进,车厢内的朱樉,指节无意识地敲打着窗棂。他的思绪并未停留在那些宏大的王朝命运上,反而飘向了那座森严王府深处,西边那个僻静的小院。
“邓家……定远侯……”他喃喃自语。天幕透露的消息,对他而言,最直接的触动便是此。他想起了那个明媚娇艳、曾与他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女子,想起了她往日的飞扬跋扈,也想起了她如今的沉寂与幽居。
父皇的雷霆之怒,天幕的公之于众,几乎将邓氏彻底击垮。他知道,她这段日子过得极为煎熬,不仅是失宠于父皇和他,更是背负着可能成为家族罪人的沉重心理负担。
“今日听闻邓家后世恢复爵位,她……心里应该会好受些吧?”朱樉心中暗忖。那份源于血脉牵连的共情,让他对邓氏生出几分怜惜。毕竟,那是他少年时真心喜爱过的人,是他所有子女的生母。
至于东边小院那位由父皇钦定、代表着笼络蒙古各部意义的正妃观音奴……朱樉嘴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淡漠。曾经,他还对皇位有过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因此对这位身份特殊的正妃及其可能带来的政治资源尚有几分看重。但如今天幕高悬,未来脉络虽未完全清晰,却也让他彻底明白,那个位置与他朱樉无缘。
既然不再奢望大位,那么这位正妃及其背后的政治意义,对他而言,也就失去了最大的价值。父皇的布局,父皇的意愿,他现在懒得去揣摩,也无力改变,索性听之任之,若真有那个张无忌,她愿意走岂不都是一种解脱?
心思既定,一股冲动涌上心头。他对着帘外沉声道:“不回正殿,去西院。”
马车悄无声息地转向,穿过层层门户,最终停在了那个他已许久未曾踏足的院落前。院内灯火阑珊,比起以往的冷寂,今夜似乎多了一丝……人气?
朱樉挥手斥退左右,独自一人推开那扇虚掩的院门。院内比记忆中整洁了许多,角落里甚至新栽了几株略显孱弱的晚桂,在夜风中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香气。正房的窗户上,映出一个略显清瘦但依旧熟悉的身影,似乎正对镜梳理着些什么。
他缓步走近,在窗外驻足。里面的人似乎听到了动静,动作一顿,略显惊慌地转过身来。隔着窗纸,两人仿佛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和那瞬间凝滞的空气。
朱樉没有立刻进去,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他在等待,也在观察。他知道,邓氏是聪明的,天幕带来的消息,足以让她看到一线生机,看到与未来秦王一系紧密绑定的邓家复兴的希望。这希望,或许能让她收起一些尖刺,多几分柔顺与……算计。
而对朱樉自己而言,探望邓氏,既是出于一丝旧情,一种对孩儿母亲的责任,或许,也隐含着一种对皇帝既定秩序无声的、微小的叛逆,以及对那个由自己血脉延续的、已然在历史中留下印记的秦王未来的,一种模糊的确认。
夜色深沉,秦王府西院这一隅的灯火,仿佛历史洪流中一簇微弱却未熄灭的星火,在命运的夹缝中,艰难地寻求着复燃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