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了,手也生了。”他别过脸,眼眶却热了。
“先生不老。”诸葛红月取出一支狼毫笔,递到他手里,“这笔,比您在户部用的紫毫还顺手。”
周先生握着笔,笔杆温润,是上好的湘妃竹。他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握着笔写下第一份账册的样子,那时也想过要“澄清天下”,后来却在官场的泥沼里越陷越深。
“您看这笔‘商户联保贷’的账。”诸葛红月翻到其中一页,“张记布庄借五十两,月息一分五,用新织机的利润还款,预计半年还清。我们不仅记着本金利息,还记着他的织机产量、棉布售价,连王记染坊的染料成本都关联着——这样才能知道他是否真能还上,而不是盲目放贷。”
周先生的手开始发抖。这账册不仅是数字,更是活生生的民生,每一笔都连着商户的生计,比朝廷那些冷冰冰的“入库银”不知要实在多少。他这辈子跟钱粮打交道,却从未想过账册能这样“活”起来。
“我竟不如一介女子。”周先生长叹一声,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羞愧。他在户部时,只想着“完成指标”,却从未想过账本背后的百姓;而诸葛红月,一个北境来的女子,却把账册写成了民生图。
他放下笔,对着诸葛红月深深一揖:“曹夫人若不嫌弃,周某愿效犬马之劳。”
破庙里的乞丐们都看呆了,他们知道周先生是“大官”,却没想到这尊贵的夫人会请他去做事。老妪笑着递过那半块红薯:“周大人,这是好兆头啊!”
诸葛红月扶起周先生,眼里的笑意更深了:“先生不必多礼,以后咱们就是同僚。杭州分号的账房先生,都是您当年的门生,他们说‘周大人的账,天下最清’。”
周先生这才知道,她早做足了功课。那些被他提拔过的门生,后来多因不肯同流合污被排挤,竟都投了断云寨的票号。
离开破庙时,周先生换上了诸葛红月送来的新棉袍,合身又暖和。他回头望了眼栖身半个月的破庙,忽然觉得,那些霉味和冷馒头的日子,像一场醒过来的噩梦。
杭州分号的账房里,周先生的门生们早已候着。见他进来,齐刷刷地跪下:“先生!”
“起来吧。”周先生扶起他们,看着桌上的复式账册,“从今日起,咱们把这账记好,让江南的银子,每一分都走得明明白白,对得起百姓,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门生们齐声应着,声音里带着压抑已久的激动。
傍晚时,周先生核对完第一笔茶叶汇兑的账目,抬头看见诸葛红月站在窗边,正望着钱塘江的落日。
“先生,”诸葛红月转过身,“您当年说的‘漕运耗损’,断云寨想试试用轨道车运粮,或许能减一半。”
周先生走到窗边,看着夕阳把江水染成金红,忽然觉得心里的郁气散了。他这一生,从户部主事到破庙乞丐,再到票号掌柜,兜兜转转,竟在断云寨找到了真正想做的事——不是为朝廷记账,是为百姓算清每一分生计。
“好。”他笑着说,“我来算轨道车的运粮成本,定要让江南的粮食,既走得快,又走得值。”
账房里的算盘声又响起来,噼啪作响,像在奏响一曲新的调子。周先生知道,从他接过那支湘妃竹笔的一刻起,他的人生,就和断云寨的账册绑在了一起,而这一次,他要写的,是一本对得起天地良心的明白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