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充的话语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与体谅,言辞恳切,逻辑严谨,让人根本挑不出任何错处,只能暗自叹息时运不济。
刹那间,孟玉楼脸上的光彩彻底黯淡了下去,如同昂贵的明珠被蒙上了厚厚的尘埃。
但多年商海沉浮、看尽世态炎凉所练就的惊人涵养,让她依旧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与得体。
她只是那抹强撑起来的、职业化的笑容,终究无可避免地染上了几分实质性的苦涩与僵硬,如同名窑烧制的精致瓷器上,那一道道细微却无法弥补的冰裂纹。
“原来……如此……” 孟玉楼的声音努力保持着平稳,却比方才明显低沉、干涩了些许,像是被抽走了部分灵魂。
“是玉楼思虑不周,唐突了,未曾考虑到公子贵人事忙,经纬万端。公子所言句句在理,此事千头万绪,确非易与之举,是玉楼……冒昧了,还请公子勿怪。”
她再次垂首,姿态谦卑得让人心疼。
王伦将她所有细微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他放下茶盏,姿态优雅地站起身,宽大的锦袍袖口随着动作拂过桌面,带起一阵轻微的香风,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结束了一次再寻常不过的、甚至有些无聊的礼节性拜访。
“孟东家的精湛茶艺与赤诚心意,王某铭记于心。今日叨扰已久,也该告辞了。”
孟玉楼连忙起身相送,脸上重新挂上训练有素、无可挑剔的得体微笑,只是那笑意虚浮于表面,未曾落入那双已然蒙上阴霾的眼底深处。
“公子言重了。今日得蒙公子不吝指点,窥见高屋建瓴之见,玉楼已是受益匪浅。未能与公子携手合作,实乃玉楼时运不济,缘浅福薄,不敢有怨。”
她将姿态放得更低,言语间充满了真诚的遗憾与无比的恭敬。
王伦微微颔首,走到门口,骨节分明的手握上门闩,却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无关紧要、顺口一提的小事,脚步微顿,侧身对孟玉楼,用一种仿佛闲聊般的随意语气说道:
“哦,对了,孟东家,以你这些布样的出众品质,纵使一时银钱周转有碍,也未必就是绝路,或许仍有斡旋的余地,不必过于灰心。”
“梁山办事,虽规矩严苛,不近人情,却极重信誉,亦真正看重货物品质本身。你若能寻得一家可靠、且专精于大宗原料采购与短期资金周转的伙伴,或可解此燃眉之急,先渡过眼前最大的难关。”
“据王某所知,这附近几处州府,倒也有几家信誉尚可、专做此类‘过桥’拆借生意的老牌钱庄与商行,虽利息或许不菲,但胜在直接快速。孟东家或可多方留意,仔细寻访一二,未必没有转机。”
他这番话,看似是局外人热心而客观的建议,充满了善意与鼓励,实则不着痕迹地再次精准点明了“资金周转”是孟玉楼眼下最致命、最无法绕开的短板,并看似好意地、轻描淡写地暗示了另一条看似可行、实则成本高昂且风险莫测的路径——
寻找纯粹的、冰冷的短期高息资金方,而非像他这样可能寻求更深层次合作、资源共享与长期回报的战略合伙人。
孟玉楼心中猛地一动,像是溺水濒死之人,看到远处水波间漂来的一根浮木,无论它是否牢固、能否承载她的重量,都本能地、绝望地想要抓住。
她连忙再次深深施礼,语气中带着一丝抓到救命稻草般的急切:“多谢公子慷慨提点!玉楼定当谨记于心,设法寻访!多谢公子!”
“如此甚好。”王伦唇角那抹欣赏意味的淡笑似乎又深了一分,带着一种仿佛洞悉一切、看透她所有挣扎与希望却又超然其外的了然。
“山水有相逢,孟东家,你我后会有期。”
他拱手一礼,动作潇洒从容,随即拉开房门,那道挺拔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走廊尽头的光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公子慢走,后会有期。”
孟玉楼站在门内,直到王伦挺拔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通往天字甲号房的转角,连脚步声都再也听不见,她才缓缓地、几乎是脱力地合上房门,将门闩轻轻落下。
“咔哒。”
一声轻响,厚重的门板彻底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可能的目光,也仿佛抽空了她强撑至今的所有力气与伪装。
她背靠着冰凉刺骨的门板,方才强撑的从容与镇定瞬间冰消瓦解,一丝难以掩饰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深重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忧虑,如同潮水般汹涌地爬上她的眉梢眼角,让她看起来脆弱得如同琉璃娃娃。
她缓缓走回桌边,脚步有些虚浮。手指无意识地、带着一丝眷恋与绝望,拂过那些她耗费无数心血准备、代表着孟家最后尊严与希望的、质地精良的布样,指尖传来的,却只有一片冰凉的、如同她此刻心境般的触感。
王伦的拒绝虽委婉体面,无懈可击,保全了双方的脸面,却也彻底堵死了她原本设想中最理想、最可能一举翻身、甚至借此攀上高枝的那条路。
而他最后那番关于“过桥”资金的提点,此刻在极度失望与冷静下来后细细回味,更像是一根轻飘飘抛下的、带着倒刺的稻草,渺茫、脆弱,且充满了未知的高息风险、严苛条款和极大的不稳定性。
那些钱庄与商行,哪个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与它们合作,无异于饮鸩止渴!
然而,没有强力外援,没有雄厚资本,她孟玉楼和这风雨飘摇、内忧外患的孟家布坊,在那些虎视眈眈、背景深厚的商界巨鳄面前,如同赤手空拳、衣衫单薄的孩童,面对武装到牙齿、经验丰富的军阵,如何能“独立担纲”?如何能“稳稳”吃下那足以决定整个家族生死存亡的梁山大单?
这看似鼓励、为她指出“明路”的话语,实则将她推向了更孤立无援、更需独自面对惊涛骇浪与虎狼环伺的险恶境地!
一股绝望的寒流再次席卷全身,比腊月里穿透棉袍的寒风更刺骨,几乎冻僵了她的血液,凝固了她的思维。
她维持着僵立的姿势,良久不动,仿佛一尊在绝望中凝固、失去了所有生机与灵魂的玉雕,唯有眼角一丝难以抑制的湿意,泄露了她内心的滔天巨浪。
窗外,夕阳的余晖正挣扎着沉入地平线,昏黄的光线顽强地透过雕花窗棂,在房间内投下长长短短、扭曲晃动、如同鬼魅般的阴影。
那些阴影,如同无数张牙舞爪的巨兽,狞笑着,一步步逼近,仿佛要将她和这小小的房间、以及房间里承载的所有希望与挣扎,一同吞噬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