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泡澡堂子(2 / 2)

他顿了顿,目光在阮小七那跃跃欲试、几乎要放出光来的脸上停留了一瞬,补充道。

“水战,自然是你们的去处。考什么,明日自见分晓。现在多问无益,养精蓄锐为上。” 这话既回答了问题,又堵住了阮小七后续可能的连环追问。

阮氏兄弟紧紧攥着那还带着新木清香气味的牌子,粗糙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微微的刺痛感,但这感觉却无比真实,像是攥住了通向一个截然不同、充满可能的崭新人生的船票,沉甸甸,热乎乎,充满了希望的分量。

他们用力挤开身后那些同样带着期盼和紧张眼神的人群,彼此对视一眼,眼中充满了激动与决心,大步流星走向那喧嚣鼎沸、酒气与各种气味混合、仿佛另一个世界的朱记酒店。

身后,书吏微不可察地轻轻吐出一口气,疲惫地揉了揉因长时间专注而发胀的眉心,深吸一口带着汗味和灰尘的空气,挺直腰背,继续面对下一位沉默而紧张、眼神中混杂着希望与惶恐的投奔者,重复着那套早已烂熟于胸的问询流程。

这招贤台,如同一个巨大的筛子,日复一日,筛选着来自江湖四海的人与故事。

朱记酒店内,人声更加鼎沸,热浪混杂着酒气、肉香、汗味扑面而来。

朱二能接过阮小二递来的牌子,只飞快地瞄了一眼上面“水”字开头的编号,脸上那弥勒佛般的笑容瞬间又堆厚了三分,热情得几乎要滴下油来,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个调门,带着夸张的惊喜。

“哟!三位好汉!快请快请!乙字十二号房,早就给您几位备好了!上房伺候着!” 他二话不说,扯着嗓子朝里面烟雾缭绕、人影幢幢的堂口喊,声音洪亮得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伙计!耳朵竖起来!带三位好汉去‘乙’字十二号房!灶上温着的好酒烫一壶端上去!刚出炉的、焦黄酥脆的烤饼,放一大盘!好生伺候着!怠慢了贵客,仔细你们的皮!”

那殷勤热络、近乎谄媚的劲儿,仿佛来的不是三个浑身泥点、带着浓重湖腥气的渔夫,而是山寨里哪位巡哨归来、手握实权的头领人物。

这前后态度的细微变化,让阮小五心中微微一动,对梁山这“凭牌论待”的规矩有了更直观的感受。

乙字号房间不大,陈设简单至极,一桌三凳,三张硬板床铺着新鲜的、散发着干草香气的草席,但胜在干净整洁,窗户敞亮,能望见外面码头的点点灯火。

然而,最让这浑身汗水泥浆、湖腥气几乎能熏倒苍蝇、早已习惯了破船烂网的兄弟仨惊喜得几乎要跳起来的,是房后竟连着一个砖石砌就、白雾缭绕、热气腾腾的大澡堂子!

氤氲的水汽如同实质的幔帐,弥漫在整个空间,影影绰绰已有二三十条精赤着上身、肌肉结实、带着各种伤疤的汉子泡在里面。

水声哗啦,粗声大气的谈笑、肆无忌惮的叫骂、荒腔走板的哼唱小调的声音混成一片,充满了赤裸裸的、生机勃勃的、不加任何掩饰的江湖草莽气息。

阮小七欢呼一声,像终于回到了最熟悉的水域,三两下踢掉脚上沾满泥巴、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草鞋,胡乱套上门口摆着的、大小不一的木屐,发出“哒哒”的响声。

“扑通”一声就迫不及待地跳进了最边缘、水温最烫、蒸汽最浓的那个池子,溅起老大一片水花,滚烫的水珠泼了旁边一个正闭目养神、胸膛纹着狰狞鱼尾图案的光头汉子满头满脸。

“哎哟!我操!哪个不长眼的龟孙……” 那光头汉子猛地睁开眼,一抹脸上的水,怒目而视,待看清是个半大不小的黑小子,一脸嬉皮笑脸,浑不吝的样子,火气“噌”地就上来了。

阮小七却浑不在意,仿佛天生缺根筋,抹了把脸,嘿嘿一笑,露出两排在这昏暗光线下白得晃眼的牙齿。

“对不住对不住,大哥!这水忒舒坦,俺没忍住!像回家了似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像条真正的鱼一样在滚烫的热水里肆意舒展着筋骨,发出满足的、近乎呻吟的喟叹,仿佛每一寸疲惫酸痛的肌肤、每一根紧绷的神经都在贪婪地吸收着这难得的热量与舒适。

那光头汉子看他嬉皮笑脸,浑不吝、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本想发作,但目光扫过紧跟着进来的阮小二那魁梧沉稳如山的身影,以及阮小五那脸上带着笑意眼神却精明锐利、一看就不好惹的脸,又看了看小七那浑然天成的野性和在水里那份如鱼得水、仿佛回到主场的自在,到了嘴边的脏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悻悻地咕哝了一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哪来的毛头小子,一点规矩不懂……”

他往旁边挪了挪,给自己腾出点空间,算是默认了这新来的“邻居”。

阮小二和阮小五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无奈和好笑。

他们也各自找了水温稍低的地方下水。滚烫的热水包裹住疲惫酸痛的筋骨,强烈的舒适感让他们几乎要呻吟出来,极大地驱散着一路奔波带来的风尘和始终紧绷的神经。

阮小二靠在池边,闭着眼,热水漫过他结实如铁铸的胸膛,他紧绷的脸部线条在氤氲的水汽中终于微微松弛下来。

但他那双沉稳如深潭的眼睛,依旧在扫视着澡堂里的各色人等,默默记下那些粗豪或阴鸷的面孔、身上狰狞的旧伤疤、以及他们放松状态下交谈中偶尔流露出的、关于各地风物、江湖恩怨或山寨内部传闻的只言片语。

这些,都可能成为未来安身立命的资本或需要警惕的信号。

澡堂里,滚烫的池水持续蒸腾起浓重的白雾,如同天然的幔帐,将一个个赤裸的精壮身躯和粗犷或阴沉的面孔都模糊了具体的轮廓。

各种南腔北调、带着不同地域口音和江湖黑话的话语,在这片湿热混沌、毫无隐私遮掩的空间里碰撞、交织、飘荡,像水汽一样无孔不入,既传递着真假难辨的信息,也在无声地试探着彼此的底细和深浅。

“…嘿,听说了没?只要能熬过预备役那关考核,哪怕还没正式编入战兵营头,山寨每月也稳稳当当发五百文足钱!一个子儿都不会少!”

“管吃管住,顿顿见荤腥!这待遇,比他娘县衙里那些作威作福的捕快都强!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一个靠在池壁、肋骨清晰可见、但眼神精亮、透着机灵劲的精瘦汉子,兴奋地对着旁边的人说道,仿佛在分享一个天大的、足以改变命运的秘密。

“五百文?!足钱?当真?!不是那些掺了铅锡的恶钱?!”

一个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从眉骨划到嘴角的汉子猛地凑近,溅起一片水花。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迫切,那双凶悍的眼睛里此刻也冒出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