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咂摸着嘴,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眼里的光几乎要溢出来,那是对巨大财富和另一种截然不同、充满力量与尊严的生活的赤裸裸的、无法掩饰的渴望。
“…这梁山泊,如今是真真儿的金山银海堆起来的!人家寨主王伦,是真舍得给底下兄弟分润!敞亮!够义气!跟着这样的头领,才不枉费咱这一身力气和本事!”
“听说有个刚入伙不久的小头目,没什么背景,就凭砍翻了一个耀武扬威的官军什长,分到的赏银就够在寿张县城盘个不错的小铺面,当个舒舒服服的小掌柜了!”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庄重和无限向往,仔细描绘着那令人心驰神往、如同传说般的山寨景象,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诱惑:
“张瘸子说,山寨里立了新规矩,铁打的规矩!按功劳大小、一刀一枪分金银!公平!明白!”
“大头领们自不必说,那是应得的。就是寻常喽啰,每月发的例钱,都顶得上咱们兄弟在这湖里风里来雨里去,顶风冒雪、累死累活打一年鱼的收成!一年啊!”
“寨子里顿顿有荤腥,大块的肉!油光锃亮!白面馍馍管饱管够!吃到撑!受伤了?不怕!山寨里养着从东京汴梁花大价钱请来的好郎中给仔细瞧!用的金疮药都是上等的货色,见效快!死了…”
他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底层人从未想象过的、坚实的安稳和保障,这保障比金银更打动人心。
“…家里老爹老娘、婆娘娃儿,山寨里按月给米粮钱!好好养着!不让英雄的家人挨饿受冻!”
“孩子大了,还能在山寨里认字、学武艺、学本事! 这他娘的才叫活法!才叫不枉在这世上走一遭,活出个人样来!才对得起爹娘给的这条命!才叫有奔头!” 他几乎是在嘶吼,声音因激动而变形。
他猛地站起身,因过度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指,狠狠地指着指着角落里那个早已见了底、连老鼠都嫌弃地搬了家的破米缸,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了十几年、甚至几代人的愤怒和不甘!
“咱兄弟三个,水里生浪里长,摸鱼抓虾、潜水踏浪、辨识风云的本事不敢说天下第一,可在这八百里水泊,比咱兄弟水性更好、更知这湖底每一条暗流、每一处深浅、每一窝鱼虾的能有几个?”
“咱们能空手在丈把深的水底逮住三五斤重的青鱼!能闭气一炷香的时间不换气!能在风浪里把船使得像自己手脚一样听话!”
“这一身力气,这一身水里讨食的真本事!可窝在这石碣村这鸟不拉屎、放屁都能砸出坑来的穷水洼子,混得连身囫囵衣裳都他娘的穿不上!身上的补丁摞着补丁,二哥那件褂子还是爹留下来的!穿了十几年了!洗得都透亮了!”
“起早贪黑,看渔霸‘混江蛟’李贵的脸色,受官差‘催命鬼’赵三的鸟气!像孙子一样陪着笑脸,就为了换一口馊饭,苟延残喘!”
“图啥?图哪天饿死、冻死在这条补了又补、眼看就要散架的破船上?图哪天被李贵那狗日的逼债,像打断村头张老汉的腿一样,把咱们哥仨的腿也打断?!像逼死西头王老六一家那样,逼得咱们跳湖?!老子不甘心!死都不甘心!!”
一直沉默着的阮小二,手中修补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沉,直至完全停滞。
布满老茧和深深裂口的手指,被那坚韧的网线勒出了更深的血印,几滴暗红的血珠渗出来,洇在灰黑油腻的网线上,他却浑然不觉,仿佛那点微不足道的痛楚早已麻木,远不及心中翻腾着的、足以将他吞噬的惊涛骇浪。
他黝黑的脸上刻满了湖风烈日雕琢出的深壑,每一道皱纹里都似乎填满了苦难与无奈。
他的嘴唇紧抿成一条倔强而苦涩的线,腮帮子的肌肉在皮下剧烈地抽搐、滚动,显示出内心正在经历着怎样天人交战的激烈挣扎。
他的眼神深处,那长久被生活的重担、无尽的盘剥压得几乎熄灭、只剩下灰烬的火焰,终于被小五那一笔笔烫人的“金山银海”、小七那“拍苍蝇”般的淋漓痛快,以及眼前这穷困潦倒、令人作呕的现实彻底点燃!火星遇狂风,瞬间燎原!
“够了——!别他娘的再说了!”
阮小二猛地从胸腔最深处爆发出一声压抑已久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如同闷雷在这狭小破屋中炸响,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他“霍”地站起身,带着一股要将这憋屈透顶的生活彻底撕碎的狠劲,将手中那张象征着他一生困顿、补丁叠着补的破渔网,狠狠地、摔在地上!发出沉闷而决绝的响声,仿佛是他与过去生活决裂的宣言。
“五郎说的…句句都他娘的像鱼叉!戳在老子心窝子上!戳得生疼!疼得钻心!”
他自嘲地咧了咧嘴,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充满了无尽的苦涩,眼角似乎有浑浊滚烫的东西在拼命闪动,却被他强行逼了回去,只剩下更深的红血丝。
“金山银山?顿顿大肉?那是戏文里神仙过的日子!咱不敢想!” 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悲凉,但随即又被更强烈的情绪取代。
他手指颤抖地指着那摇摇欲坠、在夜风中发出呜咽般呻吟的茅草屋顶。
“听听!外面随便刮点风,这破屋顶就像要整个掀飞!看看那米缸!”
他猛地指向角落,“耗子钻进去都得哭着出来,嫌它空得磕牙!干净得能照见阎王爷!”
“咱娘…咱娘上个月咳血,咳得那叫一个凶…地上都是血点子…抓药的钱,还是老子舍了这张老脸,跪着求李贵那杀千刀的王八蛋,答应给他白打三个月鱼、不要一分工钱才借来的!”
“那药…还他娘的是药铺里最贱、药渣都快没效力的土方子!”
他声音哽咽,带着巨大的屈辱和无力感,这件事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他心里,此刻被猛地拔出,带出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