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陈家村的“单亲爸爸”(2 / 2)

村长一直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沉默地抽着他的旱烟。

袅袅的青烟盘旋上升,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唯有一双眼睛,锐利而深沉地观察着这对“落难”的父子。

待到两人终于放下碗筷,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陈昀更是主动起身要帮着收拾碗筷时,老村长才缓缓抬起夹着烟杆的手,声音低沉。

“后生,碗筷先放放。不急收拾。过来坐,老朽有几句话,要同你说说。”

陈昀动作一顿,脸上立刻浮现出恭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依言放下碗筷,拉着小琼坐到村长对面。

小琼也异常乖巧地依偎在父亲身边,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看村长,又看看父亲。

老村长又深深吸了一口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他缓缓吐出烟雾,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

“后生啊,我不知你为何来到此处。我陈家村,几十年来,向来安宁和谐,与世无争。你方才所言,或许是真,或许是假……”他顿了顿,目光如电般扫过陈昀瞬间变得紧张的脸,“这些,于此刻而言,都不甚重要了。人活一世,谁还没点难言之隐,没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老村长!在下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啊!”陈昀急忙辩解,声音带着急切。

老村长摆摆手,制止了他:“老朽说了,不重要。我年纪大了,又是这一村之长,肩上担着阖村老小的安稳,遇事难免多疑几分。你莫怪。”他目光转向正仰着小脸看他的陈琼,眼神柔和了些许,“这孩子,我看着灵秀乖巧。你嘛……”

他又打量了陈昀几眼,“虽满面风霜,眼神倒也清正,不似那等作奸犯科、心术不正之辈。若真是遭了难,流落至此,我陈家村虽穷困,却也懂得‘远来是客’的道理,不会刻意排外。”

他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伸手轻轻摸了摸小琼桃子髻上的软发:“说来也是缘分,你也姓陈。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琼脆生生地回答,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我叫陈琼!琼楼玉宇的‘琼’!老爷爷,您叫我小琼就好啦,我爹都这么叫我的!”

“好,好,好!”老村长连说了三个好字,脸上的笑意更深,“陈琼……琼楼玉宇,好名字!听着,倒像是合该入我们陈家族谱的名字。”

他看向陈昀,语气变得郑重,“陈昀后生,你父子二人若真是无处可去,不嫌弃这穷乡僻壤,便在我陈家村落脚吧。我让人在村尾那处空地,先给你们搭个茅草棚子,暂时对付着遮风挡雨。你看如何?”

陈昀闻言,浑身剧震,脸上瞬间涌上狂喜与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猛地拉着小琼再次跪倒在地,对着老村长“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承蒙老村长不弃!大恩大德,如同再造!陈昀……陈昀无以为报!小琼,快谢谢爷爷!”

“谢谢老爷爷!”小琼也跟着磕头,声音清脆。

“快起来,快起来!”老村长伸手虚扶,脸上带着长辈的慈和,“现在……可还想死了?”

陈昀站起身,脸上满是感激和羞愧,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声音低哑却坚定:“若能苟活,将这孩子抚养长大,看他成人……又怎会再生那等糊涂念头!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好!”老村长赞许地点点头,中气十足地吩咐道,“二柱!你腿脚快,去叫上大牛、三愣子他们几个,下午就去村尾,伐些竹子木头,割点茅草,搭个结实点的棚子!二柱家的,你辛苦点,去村里各家各户走动走动,张罗点能用的家什、铺盖,再凑点米粮油盐。回头一并送到棚子那边去。咱们陈家村偏僻贫瘠,添户是大事,大家伙儿都搭把手!”

村民们本就朴实善良,又亲眼目睹了陈昀的“惨状”和孩子的可怜,早已心生同情。

此刻村长发了话,更是积极响应。

汉子们吆喝着去寻材料搭棚,妇人们则翻箱倒柜,找出家中富余的旧物、米粮。

日影西斜,归巢的燕子在屋檐下呢喃细语。

在众人齐心协力的忙碌下,村尾那片原本荒芜的空地上,悄然立起了一座虽简陋却足以遮风挡雨的茅草棚。

邻居们东拼西凑的拿来一些生活用具和粮食。

就这样,偏僻的陈家村,在初秋的暖阳里,新添了一户人家。

一个年轻的“单亲父亲”,带着他年幼的儿子,还有一条秃尾巴的狗。

夜色如墨,悄然浸染了天地。

一轮清冷的满月升上中天,将水银般的光辉无私地洒向沉睡的田野。

白日里金黄的阡陌,此刻在月华下泛着朦胧的银辉。

村里劳作了一天的农人们早已歇下,各家各户的灯火早已熄灭,整个村庄沉浸在静谧的酣眠里,偶有几声犬吠,更衬得夜静山空。

唯有村尾那座新搭的茅草棚前,还有两点小小的“人烟”。

陈昀抱着膝盖坐在门槛上,小琼则挨着他坐在一块冰凉的石头上。

秃尾狗啸天安静地趴在陈昀脚边,闭着眼,尾巴偶尔轻轻扫一下地面。

棚子里家徒四壁,弥漫着新割茅草和泥土的气息。

白日里村民的喧闹与善意仿佛还在空气中残留着余温,但此刻的寂静,却让某些被刻意压抑的东西浮了上来。

“哎哟!”小琼忽然龇牙咧嘴地倒吸一口凉气,背过小手,使劲去够自己的后背,小脸上满是抱怨,“昀哥!你白天掐我那下也太狠了吧!我感觉后背上肯定青了一大块!下手没轻没重的!”

这神态,这语气,哪里还像个三四岁的懵懂孩童?分明是个老气横秋的小大人。

“哼!”陈昀没好气地抬手就给了他一个不轻不重的爆栗,“你还敢抱怨?我不下点狠手,你能哭得那么逼真?眼珠子都快掉进人家粥碗里了!饿死鬼投胎啊你?演技能不能走点心?”

此刻的他,眉宇间哪还有半分白天的凄苦绝望与慈父情深?

“饿啊!大哥,是真饿啊!”小琼揉着被敲疼的脑袋,委屈地扁扁嘴,“从方云城出来,一路啃了多少天野果树皮了?肚子里一点油水都没有!再说了,后面我演得还不够好?哭得嗓子都快哑了!”

他顿了顿,小眉头又皱了起来,带着一丝与稚嫩外表不符的忧虑,“不过,我总觉得……那个老村长,他好像不太信咱们编的那套啊?眼神贼精明的样子。可为啥最后还是收留咱们了?”

陈昀没有立刻回答。

他微微仰起头,目光越过低矮的茅檐,投向远处。

月色如练,静静地流淌过沉寂的田垄,照亮了远方那座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黑黢黢、轮廓模糊的正阳山。

几点流萤在田埂间飞舞,微弱的光点偶尔落入他深邃的眸中,如同投入深潭的星子,碎成点点幽光。

“信与不信,”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漠,“有何要紧?他留下我们,或许只为这一村安宁,或许也存了几分善念。而我们……”他收回目光,看向身边小小的同伴,“只是想找个地方,暂时落脚罢了。”

“落脚……”小琼顺着他的目光,也望向那沉默的正阳山,乌黑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着异样的光芒,“这村子后头那山……真有‘仙遇’吗?那传说……靠谱吗?”

陈昀的目光同样落在那片朦胧的山影上,眼神悠远,仿佛穿透了百年的光阴:“谁知道呢?快一百年了吧……”他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里裹挟着难以言喻的沧桑,“走过这么多地方了,这是我们第几次……‘落脚’了?”

“第三十三次。”小琼的声音变得有些低落,掰着手指头,却又像在陈述一个冰冷的数字,“每一次‘安家’,长则五年,短则数月……每一次,都是有‘仙遇’、‘奇缘’传闻的地方。可每一次……都没有收获。”

小小的身影在月光下,竟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寂寥。

陈昀侧过头,看着小琼那瞬间黯淡下去的小脸,感受到他情绪的低落。

他忽然咧开嘴,露出一个与白日里截然不同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伸手用力揉了揉小琼的桃子髻。

“谁说没有收获?”他语气轻快起来,“这些经历,不都是收获?还记得吗?上上次,在刘家村落脚的时候……”他眼中闪过促狭的光,“咱俩半夜去偷三婶家挂在灶房梁上那条油光锃亮的腊火腿!那香味儿,勾得你口水流了三尺长!”

小琼立刻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没好气地说:“被三婶家那条叫‘虎子’的大黄狗追得满山跑,鞋都跑丢了一只那次?”

“哈哈哈!”陈昀抚掌大笑,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突兀,却充满了真实的快意,“对对对!就是那次!那大黄狗是真猛啊!追得我们魂飞魄散!啧啧,那速度,那耐力!”

他用脚尖轻轻踢了踢脚边装睡的秃尾狗,“喂,啸天,看看人家!学学!别光顶着个这么霸气的名字,整天蔫头耷脑的!拿出点‘天狗’的气势来!”

被点名的啸天懒洋洋地掀开眼皮,极其人性化地瞥了陈昀一眼,然后……翻了个更大的白眼!喉咙里发出一声类似嗤笑的呼噜声,翻了个身,把屁股对着两人,继续假寐。

“还有那次!”陈昀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笑得前仰后合,几乎要拍大腿,“在……在什么村来着?哦对,杏花村!村口那个胖胖的张大娘!哈哈哈!她看你长得白白嫩嫩讨人喜欢,非拉着你,要解开衣襟喂你奶!哎哟喂,当时你那小脸,吓得煞白,手脚并用往外爬!哈哈哈!笑死我了!”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一旁的啸天也像是被这回忆逗乐了,侧过头,咧开狗嘴,露出粉红的牙龈和整齐的牙齿,无声地“笑”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类似人类打滚笑的声音,诡异又滑稽。

“我靠!”小琼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从石头上跳了起来,小脸涨得通红,“能不能想点好的?!这都多少年前的破事了你还记着?!你咋不说说你自己呢?”

他双手叉腰,气鼓鼓地反击,“在王家洼那次!那个守寡多年的王寡妇!看你长得人模狗样,借着给你送饭的由头,差点把你按在柴火堆里‘强上’!要不是我‘恰好’摔了碗把她引开,哼哼……”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一脸鄙夷。

陈昀的笑声戛然而止,像是被掐住了脖子,脸上瞬间浮现出极其尴尬的神色,嘴角抽搐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而一旁装睡的啸天,此刻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翻身坐起,张开大嘴,无声地“哈哈哈”起来,身体笑得一抖一抖,前爪还在地上扒拉了两下,仿佛真的在打滚!

陈昀恼羞成怒,飞起一脚踹在啸天毛茸茸的屁股上:“笑!笑个屁啊你!还记不记得你自己了?在李家集,是谁差点被当成野狗剥皮炖了狗肉火锅?吓得当场就尿了裤子吧?那骚味儿,隔老远都闻得到!”

“嗷呜!”啸天被踹得呜咽一声,夹着秃尾巴窜到一边,委屈巴巴地趴下,用爪子捂住了狗脸。

“哼!活该!”小琼幸灾乐祸。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茅草棚顶,流淌在嬉笑怒骂的一大一小一狗身上。

棚子很简陋,甚至透着寒酸。

但此刻,却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历经漫长岁月沉淀下来的、外人无法理解的温情与默契。

一百年了。

这个由一位看似青年、一个幼童和一条秃尾巴土狗组成的、极其古怪的组合,已经相伴着在人世间行走了整整一百年。

三十三次的“落脚”,三十三次的“安家”,三十三次的寻觅与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