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镜冢(下)(1 / 2)

林默从那条混乱的通道中被“吐”了出来。

没有预想中的坚硬地面,他摔进了一片冰冷刺骨的水中。腥臭的污水瞬间灌满口鼻,他剧烈地咳嗽着,挣扎着扑腾到“岸边”——那不过是一道湿滑、布满黏腻苔藓的水泥缓坡。

他瘫在坡上,大口喘息,环顾四周。

这里似乎是一个废弃的地下排水系统的一部分。圆弧形的洞壁由粗糙的混凝土浇筑而成,头顶很高处有微弱的光线透过锈蚀的栅栏盖板渗下,勉强照亮了这个弥漫着腐臭和潮湿气息的空间。一条浑浊的、散发着恶臭的水流在渠道中央缓缓流淌。

他是怎么到这里的?那个老人最后撕裂空间,是随机将他抛出来的,还是……有意指向了这个地方?

“锚点……”林默喃喃自语,回忆着老人消散前最后的嘶吼,“现实中被镜冢标记最深的‘锚点’……”

他挣扎着爬起来,检查自身。背包还在,里面那块用胶袋层层包裹的镜片碎片也还在。左手手臂的灰白色已经蔓延过了手肘,皮肤下的黑色脉络更加清晰,像是有细小的黑色蚯蚓在冰层下蠕动,持续的冰冷和针扎般的刺痛感几乎成为了一种背景噪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处境的危急。脑海中的低语声也并未因离开那间小屋而减弱,反而因为环境的寂静而显得更加清晰,那些扭曲的音节仿佛就在耳边萦绕。

他必须搞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以及这里是否与“锚点”有关。

他沿着水泥缓坡向上摸索,脚下湿滑,几次险些摔倒。渠道两侧的墙壁上,可以看到一些模糊不清的涂鸦和斑驳的水渍。走了大约十几分钟,前方出现了一个向上的铁质爬梯,通往头顶一个被撬开一半的栅栏盖板。

他攀上爬梯,小心翼翼地顶开沉重的盖板,钻了出去。

外面是一条狭窄、昏暗的后巷。堆满了腐烂的垃圾箱和废弃的家具,空气中弥漫着和下水道类似的臭味,只是淡了一些。天色灰蒙蒙的,分不清是清晨还是黄昏。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似乎有更多人声和车流声传来的巷口走去。

当他走出后巷,踏入相对开阔的街道时,一种强烈的不适感瞬间攫住了他。

不是左手和脑海中的异状,而是……视觉上的扭曲。

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匆匆。阳光(如果那算是阳光的话)透过厚重的阴云,给一切景物都蒙上了一层灰败的调子。这本身没什么,但林默发现,他视线所及之处的所有反光表面——商店的玻璃橱窗、疾驰而过的汽车车窗、甚至行人手中手机漆黑的屏幕——里面的倒影都显得有些……不对劲。

不是像之前那样出现清晰的鬼影,而是一种更细微、更普遍的扭曲。倒影中的人动作似乎比真人慢了半拍,或者快了半拍,他们的表情僵硬,眼神空洞,偶尔,当他定睛看去时,会发现某个倒影的五官会出现极其短暂的、不自然的移位或拉伸,仿佛信号不良的电视图像。

没有人注意到这些。行人们依旧匆忙,司机们专注着路况。只有林默,像是一个误入异世界的孤魂,格格不入地观察着这个表面正常、内里却已开始悄然变质的“现实”。

他感到一阵头皮发麻。镜冢的侵蚀……已经扩散到这种程度了吗?还是说,只有他这个被深度标记的人,才能看到这层逐渐覆盖现实的“薄纱”?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那片从女人手电里找到的布料还在。上面的简陋符号,此刻摸起来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温度。

他需要信息,需要了解这座城市发生了什么,需要找到那个“锚点”。

他走进一家看起来客人不多的街角咖啡馆,点了一杯最便宜的咖啡,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窗外行人如织,那些扭曲的倒影依旧在他视野边缘晃动。

他打开手机,连接上咖啡馆的Wi-Fi,开始搜索。关键词:“都市怪谈”、“灵异事件”、“镜子”、“幻觉”、“集体精神异常”……

搜索结果大多是一些陈年旧闻或是明显编造的故事,没有什么价值。他又尝试搜索最近几天的本地新闻,看看有没有不同寻常的事件报道。

一条不起眼的简讯引起了他的注意:

“城东旧区多名居民反映夜间听到异常声响,疑似动物哀鸣,警方调查未发现可疑情况。”

旧区?他刚刚出来的那片区域,似乎就是城东的老城区。

另一条新闻则报道了近期市内多家玻璃制品厂和镜面加工厂报告的生产异常,称部分产品出现无法解释的微小瑕疵或内部模糊。

还有一条关于市精神卫生中心近日接诊量小幅上升的报道,提及部分患者主诉出现类似的视听幻觉及焦虑症状,原因不明。

这些信息分散而模糊,单独看似乎没什么,但联系在一起,尤其是结合林默此刻亲眼所见的异常,一股寒意沿着他的脊椎爬升。

镜冢的影响,正在以某种方式,潜移默化地渗透进现实世界。它可能先从最脆弱的层面——比如反射影像,比如精神感知——开始扭曲。

那个“锚点”,很可能就是这一切渗透的中心,是镜冢力量在现实世界最强大的支点。

他必须找到它。

但如何找?城市如此之大。

他闭上眼睛,试图集中精神,感受左手的冰冷和脑海中的低语。既然这标记是源镜留下的,那么它或许会本能地指向“锚点”的方向?

他努力排除杂念,将注意力集中在那种被牵引的感觉上。起初一片混乱,但渐渐地,在一片纷杂的低语和扭曲的幻象中,他似乎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磁针般的方向感。

指向……东南方向。

他睁开眼,看向窗外。东南方,是这座城市更核心、也更古老的区域。

他站起身,准备离开。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咖啡馆柜台后面那面用来扩大空间感的装饰镜。

镜子里,映照出整个咖啡馆的景象。顾客,店员,桌椅……

而在镜中影像的角落里,靠近门口的位置,坐着一个女人。

她低着头,穿着一件沾着泥污的冲锋衣,头发凌乱,身形瘦削。

是那个和他一起坠入镜冢的女人!

林默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冲过去。但他立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缓缓转头,看向咖啡馆真实的那个角落。

空空如也。只有一张空着的沙发椅。

再看向镜子。

那个女人依旧坐在那里,低着头,一动不动。但林默注意到,镜中她的身体边缘,有些模糊,仿佛信号不稳,偶尔还会极其轻微地闪烁一下。

她不是真人。她是……一个只有通过镜子才能看到的“倒影”?或者说,是她的魂魄被禁锢在某个镜面维度中的显现?

林默感到一阵酸楚和愤怒。他害了她吗?还是她也成了镜冢侵蚀现实的一部分?

他死死盯着镜中的女人,试图与她交流。他微微张口,用口型无声地呼喊:“喂!你能听到吗?”

镜中的女人没有任何反应,依旧低垂着头。

就在林默快要放弃时,镜中的女人,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她的左手。

她的左手,和林默一样,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灰白色,而且侵蚀的范围似乎更大,几乎蔓延到了肩膀。

她没有看林默,只是抬起那只灰白的手,用食指,指向了……咖啡馆的窗外,指向了东南方向。

和林默刚才感应到的方向,一致!

然后,她的手指微微移动,在镜面上,极其缓慢地,画出了一个符号。

不是布料上那个简陋的圆圈人形,而是一个更加复杂,带着尖锐棱角,仿佛代表着某种“节点”或“焦点”的符号。

画完符号,她的身影在镜中迅速淡化,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眨眼间便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

林默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那个女人,在用她最后的存在,为他指引方向,并提示了“锚点”可能具备的特征!

他不再犹豫,抓起背包,快步走出咖啡馆,汇入街道上熙攘的人流,朝着东南方向,朝着那个未知的、可能是最终战场也可能是最终坟墓的“锚点”,坚定地走去。

街道上,车流穿梭,行人如织。阳光勉强穿透云层。

但在林默眼中,这个世界已经蒙上了一层永远无法擦去的、来自镜冢的阴影。每一面玻璃,每一块铬合金,每一滴积水,都可能倒映出潜伏的疯狂。

而他的左手,在那灰白与黑色脉络的交织下,正不可逆转地,一步步滑向非人的深渊。

林默沿着被无形磁针牵引的方向,向着城市东南方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即将碎裂的薄冰上。街道的景象在他眼中持续发生着细微的畸变。橱窗里模特的倒影咧开无声的嘴;公交车深色玻璃后的人脸模糊成一团蠕动的阴影;路边积水洼映出的天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如同腐烂水果内部的赭黄色。

他左手的异变愈发剧烈。灰白色已越过肘关节,向大臂蔓延,皮肤完全失去了弹性和温度,摸上去如同冰冷的石膏。皮下的黑色脉络不再是隐隐浮现,而是如同活着的藤蔓,微微搏动着,向上攀爬,带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酸麻和刺痛。脑海中的低语则汇聚成了更加明确的指向性杂音,像是指甲在无数面玻璃上刮擦,催促着他,召唤着他。

他避开人流密集的主干道,穿行在楼宇之间的缝隙,沿着老旧的街区深入。这里的建筑年龄更大,墙壁上斑驳的痕迹更深,那种与现实格格不入的扭曲感也愈发明显。一些居民楼的窗户后面,他偶尔会瞥见静止不动的、轮廓模糊的人影,它们并不活动,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在等待,又仿佛本身就是这扭曲景观的一部分。

牵引感在一栋被遗弃的、有着哥特式尖顶的旧医院前达到了顶峰。

医院的主体建筑是暗红色的砖石结构,许多窗户破损,用木板钉死。锈迹斑斑的铁门紧闭,门上挂着巨大的铁锁,但锁链却诡异地断开了,垂落在地。围墙内杂草丛生,几乎有一人高。一股混合着消毒水残留、霉菌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金属锈蚀和腐败组织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这里就是“锚点”?林默看着这栋如同巨大墓碑般矗立的建筑,心脏沉了下去。他能感觉到,此地的“异常浓度”远超其他地方。不仅是视觉的扭曲,空气似乎都更加粘稠,光线也更加暗淡,仿佛被建筑本身吸收了一般。

他口袋里的那块布料,此刻变得滚烫,烫得他皮肉生疼。

没有退路了。

他深吸一口那令人作呕的空气,推开那扇虚掩的、发出刺耳呻吟的铁门,踏入了杂草丛生的前院。

脚步踩在枯枝和碎石上,发出窸窣的声响,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他能感觉到无数道视线从那些破损的窗户后面投射过来,冰冷,麻木,充满非人的审视。

主楼的入口是两扇对开的、厚重的木门,其中一扇已经歪斜,露出里面深邃的黑暗。林默侧身挤了进去。

内部的光线极其昏暗,只有从高处破损的彩色玻璃窗透下的、被染成诡异颜色的光斑,勉强照亮布满灰尘和瓦砾的大厅。挂号窗口的铁栅栏扭曲变形,候诊区的长椅东倒西歪,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污垢。墙壁上剥落的油漆下,露出大片大片暗沉的水渍,形状狰狞。

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镜子。

大厅里,走廊两侧,甚至楼梯的拐角,都挂着或镶嵌着大大小小的镜子。有的还是完整的落地镜,有的则破碎不堪,只剩下锋利的碎片还固执地嵌在墙上。所有这些镜面,无论完整与否,内部都一片浑浊,像是蒙着一层永不消散的浓雾。但林默能感觉到,那浓雾后面,有东西在动。

他不敢细看,遵循着本能的牵引和脑海中越来越尖锐的指向性杂音,朝着医院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空气越冰冷,光线越暗淡。地上的灰尘越来越厚,开始出现一些奇怪的印记——不是脚印,而更像是什么东西被拖拽留下的粘稠痕迹。墙壁上的水渍颜色也越来越深,逐渐变成了近乎黑色,并且散发出更浓烈的腐败气息。

他来到了一个十字走廊的交叉口。牵引感指向左边那条通往地下室的斜坡通道。通道口没有门,只有一片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从中渗出刺骨的寒意和更加清晰的、无数人哀嚎混合而成的精神噪音。

就在这时,他右手边走廊尽头,一扇虚掩的房门后面,突然传来了一声轻微的、仿佛玻璃珠落地的脆响。

在这极度的寂静中,这声响动如同惊雷。

林默猛地转头,心脏骤停。

是陷阱?还是……别的什么?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去地下室,直面那个可能是“锚点”核心的未知恐怖?还是先去查看这个突然出现的异常响动?

最终,谨慎占了上风。他不能在自己背后留下不确定的因素。他悄无声息地挪到那扇房门外,侧耳倾听。

里面没有任何声音。

他轻轻推开了门。

这是一间看起来像是旧办公室的房间。家具蒙尘,文件散落一地。而在房间中央,背对着他,站着一个穿着破旧病号服、身形瘦小的人影。

那个人影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哭泣,又似乎在低笑。它的一只手里,拿着一个小东西,正在一下一下地、轻轻地敲击着面前一张覆盖着厚厚灰尘的金属桌面。

嗒……嗒……嗒……

声音规律而诡异。

林默屏住呼吸,缓缓靠近。当他走到足以看清那人影侧面的距离时,他的血液几乎凝固了。

那不是一个真人。

它的皮肤是蜡质的,毫无弹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五官像是粗糙雕刻出来的,双眼是两个空洞的黑点。它手中拿着的,也不是玻璃珠,而是一颗……人类的眼球!干瘪,浑浊,但它就用那眼球,一下下地敲击着桌面。

似乎是察觉到了林默的靠近,那个人形的东西停住了动作,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关节摩擦声,转过了“头”,用那两个空洞的黑点“看”向了林默。

没有瞳孔,没有眼神交流,但林默能感觉到一种纯粹的、冰冷的恶意锁定了自己。

它张开了嘴,里面没有牙齿,只有一片黑暗。

一个扭曲、沙哑,仿佛无数碎片摩擦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

“看……见……你了……”

“新……的……”

“材……料……”

话音未落,它那蜡质的身躯突然如同融化的蜡烛般坍塌下去,化作一滩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黑色油状物,迅速渗入了肮脏的地板缝隙,消失不见。只留下那颗干瘪的眼球,孤零零地躺在桌面上,朝向林默的方向。

林默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这不是镜灵!这是什么东西?是被镜冢力量彻底扭曲、污染后产生的现实造物?还是“锚点”本身滋生的怪物?

没时间细想,他感到左手传来的牵引力和脑海中的噪音骤然增强了数倍,几乎要撕裂他的神经!地下室的方向传来一种强大的吸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