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空气中残留的腐臭,门板上清晰的撞痕,还有满地的碎木屑,以及我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都在无声地宣告——那一切都是真实的。
我缓缓滑坐在地,目光空洞。
奶奶临终前的警告言犹在耳。
“千万别点燃灯芯……”
“否则你会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笼罩村庄的阴影,看到了被灯笼奴役的村民,看到了从棺材里爬出来的、眼中燃烧鬼火的奶奶……
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天亮之后呢?下一个夜晚呢?
我点燃了缚魂灯,打破了某种平衡。我已经看到了那“不该看的东西”。
那么,接下来,那“不该看的东西”……又会如何对待我这个“看见”了它们的人?
缚魂灯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在渐亮的晨光中,像一个沉默的诅咒。
我知道,我逃不掉了。
晨光吝啬地透过糊着厚厚尘土与蛛网的木格窗,在堂屋泥地上投下几块惨白的光斑,驱不散通宵的阴冷。空气里那股混合了腐臭、霉味和劣质香烛的气息,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在光线中变得具体,如同可见的尘埃,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我背靠着里间冰冷的土墙,瘫坐了不知多久,直到四肢传来刺骨的麻木和寒意,才猛地一个激灵。天亮了。噩梦似乎暂时告一段落。
可眼前的一切都在提醒我,那不是梦。
堂屋中央,奶奶的棺椁静静地停放着,棺盖严丝合缝,仿佛昨夜那爬出尸骸的景象只是我恐惧过度产生的幻觉。但目光下移,泥地上那盏古旧的缚魂灯,像一摊凝固的污血,刺眼地躺在那里。灯盏里,那截乌黑的灯芯顶端,残留着一点焦糊的痕迹,旁边是一小滩半凝固的、混着黑色灰烬的烛泪,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腥甜腐气。
门板上,新鲜的撞痕和飞溅的碎木屑,无声地控诉着昨夜那场狂暴的冲击。窗户纸上,那些被从外面戳破的小洞,如同无数只窥视过的眼睛留下的空洞,在晨光中格外清晰。
我挣扎着想站起来,腿脚却不听使唤,软得像面条。喉咙干得发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火辣辣的摩擦感。
“吱呀——”
老屋那扇沉重木门被推开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死寂。
我心脏骤然缩紧,惊恐地望向门口。
逆着光,一个佝偻的身影走了进来,是住在村尾的王老栓。他手里提着一个竹篮,上面盖着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他走路很慢,脚步拖沓,发出沙沙的声响。
“阿祈啊……”他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像是很久没说过话,带着一种奇怪的、毫无波动的语调,“守夜辛苦了。大伙儿让我给你送点吃的。”
他一步步走近,将竹篮放在门口的板凳上。晨光落在他脸上,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灰色,眼神浑浊,眼白居多,瞳孔似乎比常人要小一些,缩在眼眶深处,偶尔转动一下,带着一种非活物的滞涩感。
我的目光死死盯住他的眼睛。
没有绿光。没有昨夜奶奶和窗外那些村民眼中燃烧的鬼火。
是……正常人?
可那股挥之不去的违和感,像冰冷的蛇,缠绕上我的脊椎。他的动作太僵硬了,说话的语气太平板了,最重要的是,他那双眼睛,空洞得可怕,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怜悯,没有好奇,甚至没有对死者应有的那点敬畏。
“谢……谢谢王叔。”我强迫自己发出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王老栓点了点头,动作像是生锈的傀儡。他没再看我,也没看那口棺材,更没看地上那盏显眼的缚魂灯,仿佛它们都不存在。他只是慢吞吞地转身,拖沓着脚步,又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屋子里再次恢复死寂。
我盯着那个竹篮,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没有丝毫食欲。王老栓的出现,非但没有带来一丝安慰,反而让恐惧以另一种形式沉淀下来,更加沉重,更加窒息。
他们……都知道?
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知道奶奶……回来了?知道这盏灯?
为什么不问?为什么不惊讶?
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脑海:白天的他们,和夜晚的他们,是不是……不一样?
我必须弄清楚!
强烈的念头驱使下,我积攒起力气,扶着墙壁,踉跄着走到门口。深吸一口气,我猛地拉开了那扇昨夜无论如何也打不开的木门。
外面,是黑水村熟悉的、破败的街景。低矮的土坯房,歪斜的篱笆,泥泞的小路。晨雾尚未完全散去,给一切蒙上一层灰白的纱。
然而,就在这看似平常的景色中,我看到了让我血液几乎冻结的一幕。
家家户户的门前,屋檐下,都挂着一盏灯笼!
和我手中那盏缚魂灯,形制一模一样!深色的木质骨架,暗黄的皮革灯壁,只是……它们都是熄灭的,静静地悬挂在那里,像一个个沉睡的、等待被唤醒的诅咒。
原来,昨夜“看”到的,并非完全是幻觉!它们真的存在!
目光扫过偶尔走过的村民。扛着锄头下地的李二,在井边打水的孙家媳妇,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赵老太……他们行动如常,做着日常的活计,彼此间甚至会有简短的、听不清内容的交谈。
但仔细看,他们的动作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僵硬和迟缓,像是提线木偶。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生动的表情,眼神和王老栓一样,空洞,麻木,偶尔转动,也毫无神采。整个村庄,笼罩在一种诡异的、缺乏生气的宁静之下。
没有绿光,没有鬼火,但那种被无形之物操控的感觉,比昨夜直面尸变的奶奶,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我退回屋里,背靠着关上的门板,冷汗浸透了内里的衣衫。
白天,他们是麻木的、被操控的空壳。夜晚,当灯笼亮起,他们眼中燃起鬼火,成为真正的……行尸走肉?
而我,点燃了奶奶留下的这盏灯,是不是意味着,我已经被“标记”了?打破了某种规则?
我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盏掉落在泥地上的缚魂灯上。
它必须被处理掉!毁掉它!也许……也许这样就能摆脱这个诅咒!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变得无比强烈。
我冲回里间,从奶奶那简陋的针线筐里翻出一把生锈但厚重的铁剪刀。又找到一柄劈柴用的短柄斧头。回到堂屋,我深吸一口气,走向那盏灯笼。
先是用剪刀,狠狠地刺向那坚韧的皮革灯壁!
“噗!”
一声闷响。剪刀的尖端像是扎进了浸过油的厚牛皮,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点,根本无法刺穿!我又用斧头去砍那木质骨架。
“铛!”
火星四溅!手臂被震得发麻。那深色的木头坚硬得超乎想象,斧刃砍上去,只留下一道微不足道的刻痕!
怎么会这样?!
我不信邪,用尽全身力气,挥动斧头连连劈砍!
“铛!铛!铛!”
声音在空旷的堂屋里回荡,刺耳无比。可那盏缚魂灯,除了被劈砍得微微移动位置,灯壁上连一道像样的裂痕都没有!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我的徒劳。
绝望再次攫紧了我。
物理破坏……无效?
就在我因力竭和恐惧而喘息不定时,眼角余光瞥见,灯笼底部,那之前抚摸过的繁复诡异的花纹,在晨光下似乎有些异样。
我蹲下身,强忍着触碰它的恶心感,仔细看去。
那些凹刻的花纹,比周围颜色略深,像是干涸的血迹填充其中。而在花纹的中央,靠近灯盏底部的位置,似乎刻着几个极其细小的、非篆非隶的古怪字符。它们扭曲着,仿佛拥有生命。
我完全不认识这种文字。但直觉告诉我,这可能是关键。
奶奶不识字,这字符肯定不是她刻的。这灯笼,这诅咒,远比我想象的更加古老和复杂。
必须找到线索!关于这盏灯,关于这个村子的真相!
奶奶的屋子!她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或许会留下什么!
这个念头让我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我开始发疯般地翻找。奶奶的遗物不多,一个掉漆的木柜,几张破旧的桌椅,墙角堆着些杂物。
柜子里是些打着补丁的旧衣服,散发着樟脑和老人体味混合的气息。抽屉里是针头线脑,顶针,几枚生锈的铜钱。一无所获。
我不甘心,几乎将整个里间翻了个底朝天。最后,我的目光落在奶奶睡的那张破木床上。床板很厚,由几块粗糙的木板拼成。
我费力地掀开那床散发着霉味的旧褥子,用手一块一块地敲击床板。
“咚咚……咚咚……”
前面几块声音沉闷。直到敲到靠墙的那一块——
“咚……嗒!”
声音略有不同,带着一点空洞的回响!
我心猛地一跳,凑近仔细看。这块木板边缘的缝隙,似乎比别的要宽一些,而且没有钉子固定!我用手指抠住边缘,用力向上掀!
“嘎吱——”
木板被掀开了!
暗格里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一本……书?
不,那不是正规的书。更像是一本手工装订的册子,封面是某种鞣制过的、深褐色的厚皮纸,边缘磨损得厉害,没有书名。
我颤抖着手,将它拿了出来。册子很薄,入手却有一种异样的沉重感。
翻开第一页,上面的字迹让我心头一震——是奶奶的笔迹!歪歪扭扭,很多错别字,但确实是她的字!
“捡到娃的那天,河滩上全是雾……娃哭得厉害,襁褓里就放着这盏灯……”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捡到的娃?是我?!
我不是奶奶的亲孙子?!
我急切地往下看,心脏狂跳。
“……灯不能点,点了要招祸……村里人都知道,都怕……可灯是跟着娃来的,丢不掉,烧不坏……”
“……黑水村,早就是个死人村了……灯不灭,人不死,魂不走……都在灯里熬着……”
“……城隍庙……不能去……庙
字迹在这里变得极其潦草、混乱,仿佛书写者正处于极度的恐惧之中。
“……它醒了……灯笼越来越亮……影子越来越大……”
“……轮到我了……我知道……等我死了,我的魂也要进灯里……我的身子……也要变成那样……”
“……阿祈……快跑……趁还能跑……别信村里任何人……别点灯……”
后面的几页,是更加混乱的线条和涂鸦,画着扭曲的灯笼,以及一个笼罩一切的、巨大的、难以名状的阴影。最后几页,几乎全是重复的、颤抖的“快跑”两个字。
册子从我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泥地上。
我不是奶奶的亲孙子……我是被这盏缚魂灯“带来”的?
黑水村,早已是个被诅咒的、活死人的村庄?村民的魂魄被禁锢在灯笼里,身体被奴役?
城隍庙……庙
奶奶的警告,不是为了保护我,而是……在生命的最后,拼尽一切想救我离开这个泥潭?而我,却愚蠢地点燃了灯笼,可能加速了某种进程?
巨大的信息量和颠覆性的认知,让我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
就在这时——
“咚……咚……咚……”
缓慢而沉重的敲门声,再次响起。
不是王老栓那种拖沓的脚步声,而是另一种……更加僵硬,更加冰冷的敲击声。
我猛地抬头,看向门板。
门外,传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毫无起伏的嗓音,是村长的声音。
“阿祈……开开门……时辰到了……该……送你奶奶……入土了……”
送葬?
我看向堂屋中央那口薄棺,想起昨夜从中爬出的那个东西,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送葬……是送去城隍庙后的祖坟吗?
那本册子里警告的……城隍庙……
敲门声再次响起,不急不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咚……咚……咚……”
门缝底下,可以隐约看到外面站着的,不止一双脚。
他们来了。
不是来帮忙的。
是来……“执行”规则的。
我弯腰,飞快地捡起那本皮质册子,塞进怀里。然后,目光扫过地上那盏无法摧毁的缚魂灯。
毁不掉,只能……带走?或者藏起来?
不,册子上说,灯是跟着我来的,丢不掉……
敲门声变得急促了一些。
“阿祈……”
我没有时间了。
我咬咬牙,一把抓起那盏冰冷的缚魂灯,环顾四周,最终冲进里间,将它死死塞进奶奶床下最深的角落,用一堆破旧杂物掩盖住。
刚做完这一切。
“砰!”
一声巨响,门闩从外面被强行撞断!木门洞开!
晨光涌入,照亮了门外站着的景象。
村长,王老栓,李二,孙家男人……足足七八个村民,无声地站在那里。他们全都穿着深色的、类似寿衣的衣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直勾勾地看着我。
为首的村长,手里拿着一根白色的、缠绕着黑布的招魂幡。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极其僵硬、如同面具般的“笑容”。
“时辰到了……阿祈……跟我们走吧……”
他的声音,和昨夜奶奶从棺材里发出的声音,有着某种相似的、非人的质感。
我站在里间门口,看着这一张张麻木空洞的脸,看着他们身后那灰白死寂的村庄。
无处可逃。
至少此刻,无处可逃。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腐臭的空气,迈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向门口,走向那群等待的“村民”。
送葬的队伍,即将前往那禁忌之地——城隍庙。
而我知道,这绝不是一场简单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