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井底红绡(中)(2 / 2)

只剩下井口那幽幽的黑洞,无声地张着,仿佛什么都有没发生过。

只留下死寂的村庄,满地狼藉,惊魂未定的幸存者,三个濒临崩溃的年轻人,和三枚安静躺在地上、却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色玉符。

以及,一段远未终结的恐怖传说。

井口深处,仿佛传来一声极轻极淡、若有似无的叹息,随风而散。

红光没入井口的刹那,世间万籁俱寂。

那口吞噬了无数性命、夜夜哀嚎的古井,此刻像一头餍足的凶兽,陷入了死一样的沉默。连风都绕着它走,不敢惊扰这份突兀的、令人心悸的安宁。

祠堂前的空场上,劫后余生的村民们僵立着,脸上纵横着未干的泪痕和恐惧的余烬。他们望着那口井,又看看地上三枚漆黑如墨、隐隐散发不祥吸力的玉符,最后目光落在力竭跪地的铁柱、挣扎欲起的阿沅和失魂落魄的白容止身上。

一种巨大的、空茫的无措攫住了所有人。

恶灵伏诛?狐仙遁逃?

可为何……心头那块冰凉的石头,非但没有落下,反而压得更沉了?

“结……结束了?”有人颤声问,声音在过分安静的空气中显得异常突兀。

没有人回答。

铁柱拄着膝盖,艰难地喘匀一口气,抬起头,目光扫过狼藉的战场、焦黑的痕迹、以及那三枚让他本能感到危险的玉符。他哑声道:“快,把那东西……捡起来,小心包好……”

几个胆大的村民面面相觑,最终一个老汉脱下外衫,颤抖着上前,极其谨慎地用衣服层层裹住那三枚冰冷刺骨的玉符,迅速打了个结,仿佛生怕里面的东西会破布而出。

“阿沅!你怎么样?”铁柱这才踉跄着奔向倒在地上的少女。

阿沅咳嗽着,抹去唇边的血沫,在铁柱的搀扶下勉强坐起。胡媚儿那随手一击,已然让她内腑受创。“还……还死不了。”她喘着气,目光却急切地寻找,“白书生呢?”

白容止瘫坐在不远处,怔怔地望着古井的方向。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空得像一口枯井,所有的神采、痴迷、痛苦、乃至最后的挣扎,似乎都随着那道红光的消失而被一并抽走了,只剩下一具摇摇欲坠的躯壳。

“白大哥!”阿沅唤他。

白容止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阿沅和铁柱身上,却没有焦点。他张了张嘴,发出一点气音,又茫然地闭上,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巨大的悲恸和创伤,已让他失语。

村里幸存的几位老者踉跄着围拢过来,看着伤亡的乡邻、几乎成为废墟的祠堂,老泪纵横。

“造孽啊……林老太爷……他,他真是成了魔了啊!”

“还有那狐妖……她跑进那井里了?她会不会再出来?”

“这玉符……这怎么办?埋了?还是……”

“多亏了铁柱,还有阿沅丫头……”有人看向三个年轻人,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后怕,“还有白秀才……唉!”

铁柱强撑着站起来,沉声道:“这里不能待了!那狐妖进了井,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这玉符邪门得很,得赶紧找个稳妥的地方处置!大家收拾一下,能动的帮忙搀扶伤员,我们立刻离开这里,先去邻村暂避!”

此刻他就是主心骨。村民们早已六神无主,闻言立刻行动起来,搀伤者,扶老幼,压抑的哭泣声和惶急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人群开始仓皇地向村外转移。

铁柱和阿沅搀起行尸走肉般的白容止,汇入人流。

阿沅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黑洞洞的井口。

焦黑破碎的祠堂地基。

地上那滩刺目的、尚未干涸的血迹——属于某个刚才还一起说话的邻居。

还有空气中无论如何也散不去的,那股淡淡的、甜腻的狐骚味和焦糊的恶臭混合在一起的诡异气味。

这一切都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上。

真的……结束了吗?

————

杏花村幸存的几十口人,暂时安置在了相隔一座山头的李家坳。李村长听闻惨事,唏嘘不已,腾出了祠堂和几间空屋安置他们。

惊魂甫定,悲伤和恐惧便如潮水般漫上。失去亲人的家庭哭声不断,整个临时安置点愁云惨淡。更多的人则围坐在一起,一遍遍回忆着昨晚那如同噩梦般的经历,语气中充满了对妖邪的恐惧和对未来的茫然。

铁柱受了些内伤,又力竭脱虚,但仍是强打精神,和李村长以及村中几位老人关起门来,商议那三枚烫手山芋般的黑色玉符该如何处置。

“这东西邪性得很,”铁柱脸色凝重,“那位……祖师爷的残魂消散前,只来得及让我封印它,却没说要怎么彻底处理。放在哪里,都觉得不踏实。”

一位杏花村的老者心有余悸:“扔回那口井里去!让那狐妖和它们作伴!”

“不可!”李村长连忙摆手,面露恐惧,“那狐仙钻了井,万一没死,岂不是送食上门?再者,扔进去若又引出别的变故如何是好?”

“那……找个深山老林,挖极深的坑埋了?”

“怕是不保险,万一被野兽刨出来,或是被雨水冲出来……”

“用火烧!试试!”

众人寻来火盆,将一枚玉符小心翼翼夹入熊熊炭火中。然而烈焰炙烤下,玉符纹丝不动,反而表面的漆黑越发油亮,甚至将周围的火光都吸得黯淡了几分,一股阴寒之气从中透出,激得围观者连连后退。

“不行!这东西不怕凡火!”铁柱赶紧将玉符取出,入手依旧冰冷刺骨。

商议半晌,竟是无计可施。最终只得决定,先用厚厚的棉布裹紧,外面再封上石灰和香灰,找来一个厚重的陶罐密封,由铁柱和几位胆大的村民轮流看守,容后再想他法。

另一边,阿沅帮着照顾伤员,喂白容止喝了点米汤。他依旧不言不语,目光空洞,但至少不再抗拒。

夜深人静,临时安置点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守夜人的低语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

阿沅累极了,却毫无睡意。她坐在门槛上,望着杏花村的方向,山峦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地起伏,像一头匍匐的巨兽。

她总觉得不安。

那狐仙,胡媚儿,她最后看向白书生的那一眼,以及决绝投入古井的行为,处处透着诡异。她像是……逃了,可又不像。那口井,真的只是她的避难所吗?

还有那三枚玉符……祖师爷张玄明那般人物,拼着残魂湮灭也只能将其封印,而非摧毁。它们安静地待在陶罐里,却像三个沉睡的恶魔,让人无法安心。

“咯……咯咯……”

一阵极轻微、若有若无的声响,飘进阿沅的耳朵。

她猛地竖起耳朵,警惕地四下张望。是风声?还是老鼠?

声音消失了。

她松了口气,以为是幻觉。

“……嗬……容……止……”

声音又来了!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像是一个女人在极度痛苦中呻吟,又带着一种缥缈的诱惑,直接钻入脑海!

阿沅寒毛倒竖,猛地站起身!

这声音……不像从外面传来,倒像是……直接从她脑子里响起的!

她惊恐地捂住耳朵,那声音却更加清晰了!

“……好痛……井里……好冷……救我……”

是胡媚儿的声音!但不再是娇媚或狠戾,而是充满了痛苦、哀怨、和无尽的凄凉,听得人头皮发麻,心头发酸。

“……白郎……你就……如此狠心……看我……受尽折磨……”

声音如泣如诉,带着钩子,直往人心里最软的地方钻。

阿沅脸色发白,她猛地意识到什么,冲进屋里,摇晃着呆坐的白容止:“白书生!你听到没有?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白容止茫然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那声音,似乎只有她听到了?

为什么?

阿沅背脊窜起一股寒意。她忽然想起,自己被胡媚儿的妖风扫中,吐了血……莫非,是那时沾染了什么?还是因为……自己是女子,更容易被这种怨毒的魅惑之音所侵扰?

“……小丫头……”那声音忽然转向她,变得更加清晰,带着一丝诡异的亲昵,“……你放我出来……好不好……我知道……你是个好心肠的姑娘……”

“那井……根本不是囚笼……是通道……是……‘祂’的嘴巴……”

“封印……快失效了……等‘祂’彻底醒了……所有人都要死……放我出去……我能救你们……”

声音越来越急切,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恐怖暗示。

阿沅浑身发抖,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回应。

“……不信么……”胡媚儿的声音忽然变得幽怨而阴冷,“……看看……你身边那书生的影子……”

阿沅下意识地扭头看向地面。

烛光将白容止的身影投在墙壁上。那影子……那影子的边缘,竟然在极其轻微地蠕动,如同活物!而且,影子的脖颈处,似乎缠绕着一圈极淡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红色丝线?

阿沅的心脏骤停了一拍!

“……他早已是我的炉鼎……身心都打下了我的印记……”胡媚儿的声音带着一丝恶毒的快意,“……我若死……他必为我殉葬……心神耗尽而亡……”

“……不想他死……就来找我……井边……”

声音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刀切断。

周围的虫鸣犬吠声重新涌入耳朵,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但阿沅知道,不是。

她看着白容止那明显透着一丝死气的、麻木的侧脸,又想起那蠕动的不祥影子和红丝,一股冰凉的绝望攥紧了她的心脏。

狐仙未死。

她就在井里。

她用白书生的命,发出了召唤。

而那句关于井是“通道”、是“嘴巴”,以及“祂”即将苏醒的低语,更是带来了一种远比林莽脱困更加深沉、更加古老、更加无可名状的恐怖。

阿沅缓缓蹲下身,抱紧双臂,只觉得冷入骨髓。

原来,最大的恐怖,从未离去。

它一直在那口井底,静静地等待着。

而现在,它似乎……快要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