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手指随意地、侮辱性地指了指床上那个小小的、随时可能停止呼吸的身影:“…就拿这小东西抵债!矿上‘处理’废矿渣的坑洞,多一个少一个,没人会在乎!”说完,他转身,皮靴踩在泥水里发出吧嗒的声响,示意酒糟鼻离开。
酒糟鼻最后狠狠瞪了地上的卡登一眼,晃了晃手里的布包,跟着刀疤脸转身,准备踏出这间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棚屋。
就在他们转身的刹那,一个身影幽灵般出现在门口狭窄的光影交界处。
那是个极其瘦高的男人,穿着一身破烂不堪、颜色难以分辨的长袍,袍子上沾满了可疑的污渍和油彩般的斑块。
他像一根被风吹得歪斜的竹竿,突兀地杵在那里,挡住了税务官的去路。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脸——或者说,是他脸上覆盖的东西。
一张用某种粗糙、发黄的皮子(也许是某种劣质皮革,也可能是剥下的树皮)缝制的简陋面具,只挖出两个不规则的眼洞。眼洞里露出的目光,既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而是一种纯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洞,仿佛两个通往虚无的窟窿。
“谁?!”刀疤脸猛地停下脚步,手按在了腰间的短棍上,警惕地盯着这个不速之客。酒糟鼻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握紧了抢来的食物包。
面具人没有回答。他的脖颈以一个极其怪异的角度歪斜着,仿佛支撑头颅的骨头是软的。
他没有看那两个凶神恶煞的税务官,那双空洞的、仿佛能吸走光线的眼洞,直勾勾地穿过他们,落在了墙角蜷缩着、因剧痛和绝望而剧烈颤抖的卡登身上。然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那声音极其诡异,像是用钝刀刮着生锈的铁皮,又像是无数细小的砂砾在玻璃上疯狂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令人牙酸的扭曲感,完全不像人类喉咙能发出的声音。
它直接钻入卡登嗡嗡作响、充斥着混乱低语的脑海,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引导力量:
“…看…那绝望的深谷…”
“…听…秩序枷锁的崩裂…”
“…呼唤…祂的名…”
“…当吾等抵达绝望…” 声音在这里陡然拔高,变得尖锐刺耳,充满了癫狂的煽动力, “…唯有混乱的回应!”
“当吾等抵达绝望,唯有混乱的回应!”
这声嘶吼并非来自卡登。它来自地上蜷缩着的那团黑影,那个刚刚被夺走最后希望、目睹女儿生机被掐灭、自身也遭受重创的男人。
卡登猛地抬起了头。他的脸扭曲得不成人形,眼球因充血而赤红,几乎要爆裂开来,里面燃烧的不再是人类的情绪,而是纯粹的、被绝望点燃的疯狂。
他张着嘴,用尽肺里最后一丝空气,用尽灵魂深处所有的痛苦和憎恨,吼出了那句仿佛早已烙印在他骨髓深处的诅咒。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撕裂了他的喉咙,在狭窄、污浊的棚屋里轰然炸响。
这声嘶吼仿佛点燃了无形的引信。
时间,凝固了。
刀疤脸和酒糟鼻脸上的狞笑和鄙夷瞬间冻结、碎裂。
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对无法理解的巨大恐怖的直觉,像冰冷的毒蛇猛地缠住了他们的心脏。
他们感到一股难以形容的恶寒顺着脊椎疯狂爬升,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倒流。手中的短棍和那个破布包变得无比沉重。
紧接着,世界开始溶解。
首先是声音。
棚屋外铅肺区那永不停歇的、如背景噪音般的集体咳嗽声,远处的几声狗吠,近处污水滴落的嘀嗒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令人灵魂颤栗的死寂。这死寂并非无声,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连空间本身都在被吞噬的“空”。
然后,是光。
棚屋里那点可怜的、昏黄的光线,来自破窗和门口,开始发生诡异的变化。它不再是稳定的照明,而开始疯狂地闪烁、扭曲、变色。惨白、幽绿、暗紫、污浊的橙黄…各种无法形容的、令人作呕的色彩在墙壁、地面、破败的家具和人的脸上疯狂地流淌、旋转、互相吞噬。光线本身似乎拥有了粘稠的实体,像融化的、不断变换颜色的热蜡,滴落、流淌、又向上反涌。
空气变得粘稠而诡异。
它不再是虚无,而像某种活着的、冰冷的凝胶,包裹着每一个人,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极其困难,带着一股浓烈的、无法形容的腥甜气息,像是铁锈混合了腐烂的蜜糖,又像无数种化学药剂在密闭空间里爆炸后的残留。
“呃…啊…”酒糟鼻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眼珠因极度的惊骇而暴凸出来。
他想后退,想逃离这噩梦般的景象,但他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他惊恐地看到自己握着破布包的手,正在发生恐怖的变化——手指的皮肤下,无数细小的、闪烁不定的黑色符号和扭曲的几何线条像活物般急速流动、闪烁、重组,皮肤时而变得透明,显露出下方错乱蠕动的血管和肌肉纹理,时而又凝结成一片片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硬壳。
那只手,正在脱离他认知中的形态。
“妖…妖怪!邪术!”刀疤脸发出变调的尖叫,他猛地抽出腰间的短棍,用尽全身力气朝挡在门口那个诡异的面具人砸去。
短棍带着风声,眼看就要击中目标。
然而,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短棍在距离面具人头顶不足一寸的地方,骤然悬停。
它并非被阻挡,而是像陷入了一种无形的、粘稠至极的介质中。接着,这根坚硬的木棍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软化、变形。
它像一根被高温烘烤的蜡烛,先是弯曲,然后流淌下粘稠的、闪烁着幽绿光泽的液态物质。这些液态物质滴落在地上,并没有渗入泥土,反而像活物般开始蠕动、聚拢、向上攀升,在几个呼吸间,竟扭曲着重新凝固成了一个全新的、令人费解的形态——那像是一个用凝固油脂和金属碎屑胡乱捏合而成的、不断旋转的莫比乌斯环状物,悬浮在离地半尺的空中,散发着微弱但混乱的光晕。
物理法则在此地彻底失效。
“不…不!别过来!”刀疤脸崩溃了,他丢开那根已经变成怪物的短棍残柄(那残柄也正在他手中软化变形),惊恐万状地向后退去,却撞在了同样陷入崩溃的酒糟鼻身上。
酒糟鼻的情况更糟。他脸上、脖子上,那些流动的黑色符号和几何纹路已经蔓延开来,像活着的纹身。
他发出非人的嗬嗬声,身体开始不自然地膨胀、收缩,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皮肤下疯狂地钻行、撕扯。
他惊恐地看着自己那只变异的手,试图甩掉那个带来厄运的破布包。然而,就在他松手的瞬间,那个破布包并没有掉在地上。
它悬在了空中。
包裹食物的破布无声地分解、消散,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焚烧殆尽,却没有留下任何灰烬。里面的两块黑面包和那块灰扑扑的肉干暴露出来。然后,它们开始变化。
面包粗糙的表面迅速滋生出无数色彩斑斓、如同霉菌又像微小珊瑚的怪异结晶,散发出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香气。
那块肉干则像被注入了生命般剧烈地脉动、膨胀,颜色在灰败、暗红和一种病态的荧光绿之间疯狂切换,表面裂开无数细小的缝隙,从中渗出粘稠的、散发着浓烈铁锈腥气的暗色液体。
“呃啊啊啊——!”酒糟鼻再也无法承受,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他感到自己的内脏也在随之扭曲、移位、变异。
他猛地转身,试图撞开墙壁逃出去。
就在他转身面对墙壁的刹那,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那面用泥灰和碎砖垒砌的、原本肮脏但坚实的墙壁,在他惊恐的目光注视下,开始“融化”。不是物理上的溶解,而是一种形态逻辑的彻底崩解。坚硬的砖块失去了轮廓,像高温下的蜡一样流淌、混合,泥灰则变成了不断变换色彩和质感的粘稠流体。
墙壁不再是边界,它变成了一幅巨大、混乱、不断流动的抽象画。在这“画布”上,无数难以名状的形状在疯狂地生成、碰撞、湮灭——扭曲尖叫的面孔、纠缠的几何体、意义不明的狂乱线条、如同活体内脏般的色彩团块…它们互相吞噬、融合、分裂,发出无声的尖啸,冲击着每一个目睹者的理智极限。逻辑在这里被彻底污染、粉碎。
“门…门呢?!”刀疤脸歇斯底里地吼叫着,他彻底失去了方向感,疯狂地挥舞着双手在粘稠、变色的空气中乱抓。
他明明记得门就在那个面具人身后,但现在,那里只剩下一片疯狂扭曲的光影漩涡,哪里还有门的踪迹?他们被困在了这个正在疯狂异变的、地狱般的牢笼里。
他看到了酒糟鼻的惨状,看到了那面变成噩梦图景的墙壁,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墙角。
卡登依旧蜷缩在那里。但此刻,他脸上那疯狂的赤红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病态的平静。
他不再看那两个在混乱中哀嚎挣扎的税务官,也不再看周围这疯狂崩解的世界。他那双赤红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充满一种近乎献祭般狂热的光芒,盯着床上——他的女儿艾拉。
艾拉小小的身体,被笼罩在一片奇异的光晕中。
那光晕并非来自外部闪烁的诡异光线,而是从她身体内部透发出来。它很微弱,却很纯净,呈现出一种不断流转变幻的、难以定义的色彩——上一秒是星空的深邃蓝紫,下一秒又化作晨曦的淡金,瞬间又流转成熔岩的炽红…变幻莫测,带着一种非人的、纯粹能量的质感。
在这片混沌光晕的包裹下,艾拉脸上那铅中毒特有的死灰色和痛苦扭曲的表情,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
皮肤下狰狞的血管平复下去,深陷的眼窝似乎充盈了一点点生气。最令人震惊的是她胸口——那微弱到几乎停止的起伏,正重新变得清晰、平稳而有力。她滚烫的体温在下降,急促艰难的呼吸声也变得悠长而均匀。
混乱的熵流,竟带来了生的迹象?这究竟是恩赐,还是更深诅咒的开端?
就在刀疤脸和酒糟鼻在形态崩解的边缘疯狂哀嚎,就在卡登痴迷地看着女儿身上那诡异而充满生机的光芒时——
那个一直如同鬼影般伫立在门口的面具人,突然动了。
他缓缓地、以一种极其僵硬又带着非人韵律的姿态,转动他那戴着粗糙皮面具的头颅。
空洞的眼洞,不再看向棚屋内的地狱景象,而是穿透了那扇早已消失、只剩下混沌漩涡的“门”,望向了远处铅肺区上空,那被永恒毒雾笼罩的、灰暗绝望的天穹。
然后,他抬起了手。那只从破烂袍袖里伸出的手,枯瘦、肮脏,指甲缝里嵌满黑泥。但这只手抬起时,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在牵引着无形巨缆的沉重感。
他伸出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指向雾霭沉沉、毫无生机的天空。
顺着那根手指的方向,在遥远城市中心的上空,在那片悬浮于毒雾之上的“洁净”领域,金雀花公爵宴会厅那如同巨大宝石般璀璨的光晕,骤然闪烁了一下。
紧接着,那片象征着阿卡纳城最高权力与奢靡的光明核心,开始以一种极其不祥的方式,扭曲、变形。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大无比的、属于疯狂本身的手,正隔着遥远的距离,对着那颗“宝石”轻轻一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