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毕摩阿普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和向往,“长安是皇帝住的地方,是太阳升起的地方。那里的雨……兴许是甜的。那里的房子,盖得比我们最高的神树还要高,还要大,雨水打不进来。那里的孩子……用最好的纸,最好的笔……”他顿了顿,看着阿果和其他孩子们热切的眼神,深吸了一口潮湿冰冷的空气,挺了挺佝偻的脊背,“所以,娃儿们,我们更要用心学!学好圣贤书,学好官话,学好陛下教给我们的本事!总有一天,我们彝家的娃儿,也能走到长安去,看看那铁车,住住那大房子!”
“嗯!”阿果用力地点着头,小脸上满是坚定。他拿起自己那块小小的桦树皮,用炭条更加认真地描画起来。一辆冒着浓浓黑烟的铁车,行驶在一条笔直的大路上,路的尽头,是一座巍峨得仿佛刺破天际的巨城轮廓——那便是他心中的长安。炭笔很粗糙,线条歪斜稚嫩,但那座城,在少年心中,却前所未有的清晰和雄伟。冰冷的雨水顺着屋顶的缝隙滴落在他的脖颈,他缩了缩脖子,却把手中的树皮握得更紧,仿佛握着一个滚烫的梦想。
长安,启明学堂的喧嚣与西南大山深处的清冷,如同帝国的两极,却又在无形中被同一根名为“教育”的丝线紧紧缠绕。这根丝线,是帝国意志编织的巨大网络,意图将散落在辽阔疆域、不同血脉与文化背景的子民,纳入一个统一而高效的文明体系之中。
几天后,一场春雨过后,长安的空气格外清新。启明学堂的花园里,新栽的桃树抽出嫩芽,沾着晶莹的水珠。
回廊的转角处,林玥被学堂的督学轻声唤住。“林先生,”督学是个和气的中年人,压低了声音,“待会儿会有位贵客来学堂看看。是上面来的。”他指了指天,“不用特别张罗,那位只是看看,不想惊动孩子们。”
林玥心中了然。帝国推行新政,高层对启明学堂这样的样板投入了极大的关注。她点点头,继续向课室走去,心中却并未太过在意。直到她无意中瞥见回廊尽头,那位在督学陪同下静静伫立的身影。
那是一位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的女子,身姿挺拔,穿着极其素雅的深青色丝质长袍,外罩一件同色的无袖对襟褙子,通身无任何纹饰,只在发髻间斜插一支色泽温润的青玉簪。她的面容沉静如水,眼神深邃如同古井,似乎能洞穿一切喧嚣浮华。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穿过回廊的花窗,望向花园对面一间正在上课的低年级课室。那专注而带着审视的目光,仿佛并非在观察一堂普通课程,而是在审视着这个帝国未来的某种可能性。
林玥的心猛地一跳。她认出了那位夫人——那是帝国历史研究院的首席大学士,蔡琰!一个在帝国文教界有着传奇色彩的名字。她的学识、她主持修纂的史书、她早年推动的蒙学教材改革……林玥在南洋时就曾听闻过。蔡大学士极少在公开场合露面,更遑论莅临一所刚刚开办的初级学堂。她的出现,本身就传递着某种不寻常的信号。林玥敏锐地感觉到,这位夫人平静的目光下,蕴含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欣慰,有期待,或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蔡琰的目光缓缓扫过学堂崭新的屋舍,落在那些琅琅读书的孩子身上,落在花园里象征“萌芽”的桃树枝头。她想起了几十年前,自己以“蔡文姬”的身份,在父亲蔡邕的书房里,第一次接触到那些被斥为“奇技淫巧”的算学笔记和异域图志时的心悸。那时的播撒,今日已蔚然成林。她看到了知识的火种如何点燃了无数像林玥这样的年轻心灵,又如何通过帝国的强力意志,化作一张无所不至的网,覆盖到西南深山中那个叫阿果的少年身上。
统一,带来了力量,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效率。但统一的阳光越是炽烈,那些无法被完全照耀的文化角落,其阴影也愈发深邃。帝国如巨轮,正以教育为犁铧,试图在多元的土地上深耕出一条通往“寰宇文明”的航道。这航道会否最终平整掉所有参差的本土根系?文明的灯塔,在照亮远方的同时,是否会灼伤那些贴近地面的、本就微弱的原生星火?
蔡琰的思绪飘得很远,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了西南苍山那间漏雨的“火把学堂”。她微微蹙眉,随即又缓缓展开。没有答案,只有无声的注视。她稍稍侧身,对督学低声说了几句,督学连连点头。她并未在学堂多作停留,如同她的到来一样悄然无声,转身沿着回廊离去,深青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花木扶疏的尽头。
西南,苍山深处。暴雨终于歇了,留下满目疮痍和被洗刷得异常清新的山林。空气湿润,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
“火把学堂”里,孩子们在毕摩阿普的带领下,努力清理着暴雨带来的狼藉。被雨水浸湿的树皮“纸”要重新晾晒,屋顶的漏洞需要尽快修补,被冲进学堂的泥浆需要铲出去。
阿果拿着一个破旧的竹笤帚,认真地扫着角落的积水。扫到那个用几块木板和石头临时搭成的、充当简易书架的矮桌旁时,他的目光被书架最底层角落里一个陌生的东西吸引住了。
那里放着一个用深色粗布包裹的、约莫半尺见方的、方方正正的物件。它被随意地放在几卷同样用布包着的旧桦树皮卷旁边,显然不是毕摩阿普或孩子们的东西,像是被谁不经意间遗落在这里。
阿果好奇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那布包拿了出来。布包入手有些分量,布料是山里少见的厚实蓝靛染布。他解开布包上粗糙的麻绳结,一层层打开。
里面是一本书。
但与州府官员带来的帝国课本完全不同!这本书的封面异常挺括,像是用一种非常坚韧、表面带着细小颗粒的厚纸制成,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深灰色。封面上没有任何图画,只在正中央,印着一个醒目的、约莫一指宽高的标记:
那是一颗燃烧的星辰!线条简洁而有力,火焰的形态仿佛在动态地跳跃升腾。在星辰的正中心,赫然是一个笔画古朴、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篆体大字——火!
这个标记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古老与神秘气息,绝非帝国官方的任何徽记。阿果的心“砰砰”跳了起来,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他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毕摩阿普正背对着他修理一扇被风雨打坏的窗户框,其他孩子也都在忙碌。
他屏住呼吸,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敬畏,小心翼翼地翻开了封面。
扉页是空白的深灰色。再翻一页。依然空白。
他有些失望。难道只是一本没有字的书?
他不死心,又翻了一页。
这一页的页脚处,靠近装订线的地方,一个极小的、几乎会被忽略的符号,猛地灼痛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个极其简洁的图形:一个正圆形(○),被一条笔直的斜线(\) 从左上到右下,彻底贯穿!( ? )
这个符号,仿佛带着一种冰冷的、绝对的否定意志,一个沉默却震耳欲聋的禁令!它突兀地印在这本神秘书籍的角落,与封面那颗燃烧的星辰形成了诡异而强烈的冲突。
阿果的指尖,无意识地触碰到了那个被斜线贯穿的圆圈。
就在指尖接触符号的瞬间,
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被滚烫的针尖猛地刺了一下般的灼痛感,骤然从指尖传来!
“啊!”阿果毫无防备,失声痛呼,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手,那本奇怪的书“啪嗒”一声掉落在还有些潮湿的泥地上。
“怎么了,阿果?”毕摩阿普闻声转过头。
阿果捂着自己隐隐作痛的指尖,心脏狂跳,脸色有些发白。那灼痛感并不剧烈,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他低下头,惊恐地看着那本摊开在地上的书。页脚那个被斜线贯穿的圆圈符号,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散发着不祥的微光。
它是什么?谁留下的?为什么……会烫手?
毕摩阿普走了过来,疑惑地捡起地上的书。当他看到封面上那颗燃烧星辰和中央的“火”字篆文时,浑浊的老眼猛地睁大了,拿着书的手竟微微颤抖起来。他迅速翻到扉页,又翻到阿果刚才翻看的那一页,目光死死地盯住页脚那个不起眼的禁止符号,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不详的东西。
“爷?”阿果看着祖父骤变的脸色,心中的恐惧更甚。
毕摩阿普猛地合上书,动作快得近乎粗暴,用那块深色粗布将书紧紧裹住,重新捆扎结实。他紧紧攥着布包,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神里充满了阿果从未见过的惊恐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
“莫问!阿果,记住,你今天什么都没看见!这本书……”毕摩阿普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这个记号,忘了它!永远,永远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他将布包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着一个滚烫的炭盆,又像抱着一个会带来灾祸的诅咒。他那佝偻的身影,抱着那本神秘的书,脚步有些踉跄地冲出了学堂的木门,仿佛要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迅速消失在学堂外泥泞的山路上。
阿果呆立在原地,捂着的指尖依然残留着那股诡异的灼痛感。他望着祖父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微红的指腹。窗外,苍茫的群山在雨后初晴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山风卷着湿冷的空气灌进学堂,带来一阵寒意。书声依旧,而方才那一幕带来的冰冷与未知,却像一条悄然潜入的毒蛇,缠绕上了少年不安的心头。那燃烧的星辰,那被无情贯穿的圆圈,它们是谁投向这片刚刚被帝国书声启蒙的土地的阴影?它们预示着,怎样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