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退潮般,虽然缓慢,虽然带着不甘,但人群开始松动,开始缓缓向后退去。他们依旧沉默,但沉默中不再是绝望的死寂,而是一种压抑着力量、等待着回应的沉重。程元亮看着这一幕,脸色变幻不定,既有劫后余生的虚脱,也有对陈默擅自“越权”的强烈不满和忌惮——他竟敢绕过自己,直接向汉王和更高层申诉?沈万金躲在门缝后面看着,肥硕的脸上肌肉抽动,眼中第一次闪过真正的惊惶。陈默这招釜底抽薪,点燃了工人的希望,却把他和程元亮架在了三天的倒计时之上!
浓雾在正午的阳光下并未彻底散去,只是变得稀薄而浑浊,依旧缠绕在江海造船厂巨大的钢铁骨骼上。主楼前的空地上,人群已经散去,只留下满地杂乱的脚印和被踩倒的枯草,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波澜。然而,那股沉重的、压抑的、火山爆发前兆般的气息并未消失,只是从广场转移到了厂区边缘那些低矮的工棚和窝铺之中,变得更加凝练,更加焦灼。三天的倒计时,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陈默没有食言。他立刻着手行动。在临时征用的一间废弃材料仓库里,他主持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真正由底层工人主导的“选代表”大会。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繁复的程序。铆焊班、组装班、锅炉房、木工房、油漆房……各个车间、班组的工人们围在一起,用最朴素的方式,推举出他们心中最正直、最懂行、最能替大家说话的人。陈铁山自然在列,张大力也被选了出来,还有几个平时沉默寡言但技术精湛、在工友中极有威望的老师傅。每一个代表的名字被喊出,都伴随着工友们信任和希冀的目光。
与此同时,在行署驿馆的静室内,陈默铺开纸,执笔如刀。他没有照搬工友们最初那份质朴甚至有些杂乱的诉求书,而是根据这三天深入工棚的所见所闻,重新梳理、凝练、升华。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
《江海造船厂工匠泣血陈情表》
……自帝国承平,海疆拓张,船业日兴。匠人仰食于斯,日夜辛劳,不敢怠惰。然苛政如虎,民生维艰:
一曰 工时酷长:日作十二时辰不休,形销骨立,筋疲力竭。妻子不得见,父母不得养。铁打筋骨亦难承,况血肉之躯乎?
二曰 薪薄如纸:微末工银,难敌米珠薪桂。全家啼饥号寒,病无所医,幼无所养。血汗所酬,不抵一家温饱!
三曰 险境环生:朽木危梁,锈蚀巨阀,毒气弥漫!防护之具犹如虚设!工匠陈铁山臂骨几断,匠人王栓柱腿折难续,此非天灾,实乃人祸!厂中伤残累累,亡魂缕缕,谁人闻之落泪?
四曰 毒水噬命:黑水秽流,浸染井泉。稚子腹疾日甚,壮夫咳血不止!家园竟成坟冢!
……
工匠所求,非份外之赏,乃活命之基!
伏请:
工时减至十时辰,使含饴弄孙,得享人伦!
工银随行就市,浮动议定,得养家室!
设工匠工会,派员监查安全,杜绝血祸!
彻查毒水之源,另引净流,还我子孙康健!
……
泣血叩首,乞活命之恩,存一线天良!
这份字字泣血、逻辑严密、诉求清晰的陈情表,由陈铁山、张大力等十位工人代表,在陈默的带领下,以最庄重的仪式,呈递至帝国东海岸行署最高长官的案头。不再是一份可以被轻易涂改的“诉求书”,而是一份代表着数百工匠血泪意志的正式公牍!行署衙门那厚重的朱漆大门,在代表们沉重而坚定的目光注视下,缓缓开启,又缓缓合拢。那无声的碰撞,如同重锤敲在每一个关注此事的人心头。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压抑的氛围中飞速传播。工棚里的窃窃私语声大了些,窝铺里愁苦的脸庞上多了一丝盼头。然而,沈万金的动作更快。他庞大的金钱和关系网络在夜幕降临时全力开动。一辆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在浓雾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驶入海津城各处深宅大院。一箱箱沉甸甸的“心意”、一句句精心编制的“苦衷”、一份份彰显船厂对朝廷“不可或缺”贡献的账册副本……被送进行署各级官员、甚至远在长安的某些勋贵的府邸。一张由金钱和人情织就的巨网,正迅速张开,试图将那刚刚送进行署的《陈情表》无声无息地包裹、消解、化作乌有。
“哼!几个穷措大就想翻天?”沈万金在灯火通明的密室里,对着心腹冯全冷笑,脸上是志在必得的阴狠,“行署里从上到下都打点好了!汉王府那边,自然也少不了重礼疏通!还有各大报馆……明日,我要看到满城都是‘刁民讹诈,奸商无良’的好文章!陈默?一个区区郡丞,真以为能翻出我的手掌心?”
海津城,夜色深沉。在靠近码头区一栋不起眼的小楼里,《帝国新声报》驻海津记者站灯火通明。记者李雯——大乔的本体——正伏案疾书。她面前的桌上摊开着厚厚一叠材料:有陈默暗中传递来的《陈情表》副本核心摘要,有她亲自走访船厂周边棚户区记录的工人访谈手稿,有她拍摄的几张工人聚居区破败景象和高耸烟囱下锈蚀机械的模糊照片(用特制的暗箱相机),甚至还有一份关于“黑水河”排污的模糊线索记录(指向沈万金在城郊的另一处产业)。她秀气的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鹰。
她知道沈万金的反扑必然凶猛,舆论战场是必争之地。她必须快!必须用最扎实的证据、最锋利的笔触,将工人的血泪、沈万金的贪婪和伪善、以及这整个事件所折射出的帝国工业狂飙下的重重暗礁,狠狠地钉在帝国的舆论场上!
“沈万金……‘亮粉’?”李雯的笔尖在采访本上划过一条模糊的线索。一个老矿工模样的线人曾含糊地提过,沈万金最早是靠一种“亮粉”发的家,那东西极其值钱,但制作时毒得很,死了不少人,废液就偷偷排进黑水河的支流……这仅仅是一个捕风捉影的流言,还是一条能致命的毒藤?她压下这个念头,奋笔疾书,标题在她心中已然成型:《熔炉下的呻吟:江海船厂血泪十问!》。
三天期限,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滴答作响。工棚里等待回音的焦灼,行署衙门内无声的角力,沈万金钱网的步步紧逼,李雯案头那支疾书的笔……所有力量都被压缩到了极致。
第三天傍晚,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暗红的伤口,勉强将浓雾染上一层不祥的色彩。海津行署衙门的侧门终于打开。程元亮的幕僚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手中捧着一个盖着行署大印的公文卷宗。等候在外的陈默、陈铁山、张大力等人立刻围了上去。
幕僚的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最终落在陈默脸上:“陈大人,行署批复已下。” 他将卷宗递出。
陈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忐忑,接了过来。陈铁山和张大力等人屏住了呼吸,所有的希望和恐惧都系于这份薄薄的文书之上。
卷宗在夕阳下被展开。几行冰冷的、打着官腔的文字映入眼帘:
……经查,工人诉求,部分情有可悯,然亦多有夸大不实之处。兹为体恤民生,兼顾船厂工本,裁定如下:
一、 工时,准减至十一时辰。
二、 工钱,普涨一成。
三、 安全检修,着厂方即刻办理,行署派员督视。
四、 工匠工会之设,暂无先例可循,易生事端,不予准行。
五、 黑水河污染事宜,尚需详查,另行议处。
……
望尔等体谅朝廷难处,感念厂方恩德,即刻复工,勿再生事!
“十一时辰……普涨一成……不予准行……另行议处……”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陈铁山、张大力等人的心脏!那最后一丝官腔包裹下的“恩德”,彻底碾碎了他们仅存的幻想!
“不——公——!!!”张大力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双目瞬间赤红如血!他猛地抬头,看向那夕阳下仿佛带着嘲弄的行署衙门,一股冲天的悲愤和毁灭的冲动几乎要将他吞噬!
陈默死死攥着那份批复,指节捏得咯咯作响,脸色铁青。他预料到艰难,但没预料到如此赤裸裸的、彻底的背叛!沈万金的钱网,终究压垮了最后一点良知和公正!最致命的是——工会,这条工人权益的核心根基,被无情地、彻底地扼杀了!连同他对工人们的承诺,对“站在前面”的誓言,一起被踩得粉碎!
就在这绝望和愤怒即将再次引爆工潮的临界点上,一个身影匆匆穿过人群,将一份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报纸样稿塞进了陈默手中。是李雯报馆的助手。
陈默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标题——《熔炉下的呻吟:江海船厂血泪十问!》。他的目光猛地被报纸内页另一处吸引了。那是一个不起眼的边栏,标题是《追本溯源:黑水河毒源初探》。!那似乎是某个仓库的出入库流水,上面潦草地记载着“鳞矿(粗)5车”、“强酸80坛”、“废液排入南渠(黑支)”等字样!而落款的印章虽然模糊,但那独特的“万金”字样纹路,陈默曾在沈万金的其他产业契约上见过!
鳞矿?强酸?废液?南渠?黑水河支流?!
一个冰冷而恐怖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陈默的脑海!这看似与船厂罢工无关的污染物账目,如同一把钥匙,猛然间打开了另一扇通向更黑暗深渊的门!沈万金那庞大的财富帝国,难道建立在比压榨工人更肮脏、更致命的毒害之上?他口中的“工本高昂”,是否就源于这种毁灭性的“亮粉”生产?而黑水河下游那些因怪病和瘟疫死去的无辜百姓……
就在这时,一个尖锐的声音划破暮色沉沉的工棚区:“来人啊!抓住他!抓贼!”
只见沈万金的大管事冯全,带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厂卫,正将一个衣衫破烂、惊恐万状的年轻人死死按在地上殴打。那年轻人怀里紧紧抱着一本沾满油污的、厚厚的册子,死活不肯松手!
“账本……那是老库房的旧账本!”一个老工友失声叫道,“小顺子他爹……以前是管老库房的!他爹就是……就是咳血死的!”
小顺子!那个在河边说孩子肚子疼的老矿工的儿子!
陈默、陈铁山、张大力,所有看到这一幕的工人代表,目光瞬间死死钉在了那本被殴打的年轻人拼死护住的册子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夕阳最后的光线彻底沉入浓雾,黑暗降临。
那份惨淡的行署批复还攥在陈默手中,冰冷刺骨。
李雯的报纸样稿散发着油墨的味道,像点燃的火种。
远处小顺子被殴打的惨呼和厂卫的狞笑,如同地狱的序曲。
而小顺子死死护在身下的那本染血的破旧账册,在浓雾弥漫的暮色中,闪烁着一个比夜色更黑、比陈情表更重、更能将某些人打入无底深渊的秘密!
工潮的血泪尚未平息,毒水的漩涡却已张开巨口。这熔炉之火的深处,竟还淬炼着如此骇人的剧毒?